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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先生往那街上聽了一回,心中連連嘆氣,又生怒意,這等事qíng,竟是只與這些個看客做談資了!氣得也不聽了,里里外外也就那么幾句了,蘇先生下得茶樓來,將眼一張望又不識得路了。不識便不識罷,他四下里踱著方步兒,心事重重,只想著這些個宗室,過繼個甚樣的與官家好呢? 一頭走、一頭想,忽而覺得周圍安靜了下來,原來他已走出市坊熱鬧地兒,四下里高墻深戶,前頭忽來了一隊人,竟是梁宿。梁宿將眼一看蘇正,見這老友身旁一個隨從也無,便知他這不是特特來尋自家,又是走失了的。來便來了,走失了還能走到自家門首,也算得是緣份了,梁宿將蘇正讓進來,回頭囑咐一句下人:往蘇學士府上送一口信,便說學士在我這里,請夫人不要擔心。 梁宿將蘇正引到自己書房,門兒一關,說起事來。眼下頭一件要緊正事便是官家過繼之事,蘇正因問:政事堂有何定議?梁宿道:哪里來的定議?說來與官家血脈最近的乃是先帝第九子,當年那些個事也算是過了,老兄弟里只余這一個了,誰知他竟是三代單傳,只有一子一孫,這如何過繼得? 蘇正道:那便只有再往上尋一輩兒從先帝兄弟處尋來了。梁宿道:正是。蘇正奇道:我記著先帝兄弟余下的倒比官家多些兒,吳王、燕王皆在,越王雖前幾年薨了,子孫也不少來。何況吳王子孫之繁茂,他自家都未必數得清,燕王十余子,孫子更不消說。你愁得甚? 梁宿將頭一歪,看著蘇正,蘇正叫他看得莫名其妙,便也歪頭看他。半晌,梁宿笑了:你還是這般模樣兒,先時我還道你開竅了,原來這話說得叫人摸不著頭腦,蘇正皺眉道:你究竟想說個甚哩?梁宿道:你難道不曉得本朝宗室最好做的事了?凡人提到宗室,好說個甚? 蘇正竟也愣愣跟著重了一句:好說個甚?梁宿氣道:買賣婚姻!蘇正真個呆立當場了:這可如何是好? 宗室過不下去了,把個女兒嫁與個富商,也不陪送甚財物,反白得許多聘禮,到了婆家,宗女一應鋪陳自也是婆家出,還要算做宗女的嫁妝。這等事,說出來都污人耳朵,卻是許多宗室會做的。蓋因宗室難做顯宦、不好經商、輕易不好投軍,又要過得體面。嫁女的算是好的了,還有娶進商家女做媳婦的,更是說不出口。要這樣人家出了個官家,則官家便要有商人姐夫、妹夫,商人外甥,抑或是侄兒有商人舅家。這些個商家再仗勢欺人,丟的是天家的臉面。 從來與民爭利便不是個好話,這親自上陣做買賣的,又算怎么一回事兒呢?不到萬不得已,真個不能擇這樣人家的孩子入繼大統。 蘇先生道:我原想著,過繼之子須得體貌端正、文武皆修,又有孝悌忠義之名。且,頂好是嫡出的。于今看來,這些個都不要緊了,姻親上頭,才是真個要命哩!又問梁宿,可有無此等姻親的? 梁宿道:概莫能免,硬要說來,唯有三數人,兄弟家有與商家通婚的,自家卻是沒有的。 蘇正長出一口氣道:那便好,左右有十數個可選的。錄了名兒,咱們看一回,名聲十分不好的黜去,余下的悉jiāo官家定奪便是。 這一頭蘇正與梁宿說得熱火朝天,那一頭洪謙卻在與清靜品茗。清靜如今不說風得意,卻也不似先前那般憂心忡,常懷抑郁了。真一伏法,他的名聲更顯,實是道門里數一數二的人了。兩人一處說的,也是這官家要立嗣子之事。 清靜道:如今外頭可熱鬧,便是貧道這等化外之人,也不免聽了些兒風聲。洪謙道:左右壞不事兒,你我還是照舊過日子罷了。清靜道:果真?今日是他下了帖兒請洪謙來的,為的就是說這個事,怎會叫洪謙輕易掙脫了去? 洪謙一挑眉:不然還能如何?這許多宗室,合適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你推這個、我推那個,一時半會,哪能有個結局?清靜笑道:令婿似也在選?洪謙也笑:慈宮未必喜歡他。縱喜歡他,又未必喜歡我家大姐。只要不是姓陳的坐龍庭,旁人于我無礙。也不知是怎地得罪了他們,真是。 清靜道:說起慈宮,還真個是。原侯數日拜訪了許多宗室人家,見了不少外甥哩。他倒好看好燕王家兩個孩子,聞說夸個不迭。燕王家內眷拿著兩份兒庚貼好叫貧道推算一番,是個甚命數。貧道看著也是尋常,他家便不歡喜。 洪謙道:忠言逆耳。清靜道:罷罷,貧道打機鋒也打不過你,便不兜這圈子了,只問一句真個不心動?洪謙道:我勸道長也休太活潑了。清靜點頭,又忍不住打點。洪謙笑道:我一區區七品官,能知道個甚?我只知道,凡事總不好只看開頭兒。政事堂與慈宮,還不定是個甚事兒哩。道長不動,自有人求你,動了,便是你求人了。 清靜笑道:我也不求人,我也不須人求,只要您休忘了我還有膀子力氣便得。洪謙一舉茶杯兒,清靜與他以茶代酒,碰了個杯。 洪謙心中所想,實不是清靜以的那般,且不說這些個鳳子龍孫如此之多,便是少了,又豈能篤定必是九哥了?鬧得狠了,想要的得不著,日后如何自處?如今陳氏已招了眾人不滿,眼得到了虧溢之時,洪謙何須再去畫蛇添足?了不起到時候將陳氏算盤打碎,這等事上,一個御史,成事不足,敗事卻是有余的。 與清靜品完茶,洪謙便回家去,問玉姐時,玉姐卻不在家,秀英道:她去看她婆婆了。 玉姐正在九哥一處說話,本是申氏想她了,又趕上休沐日里九哥在家,申氏便也與他兩個行個方便。申氏是不自安,自打宮中出了這道旨意來,她心中便有些兒氣不平。兒子或可入繼于孩子前程固然是好,她又舍不得,說與酈玉堂,酈玉堂笑道:你又cao的這些個閑心!九哥那一輩兒,多少族兄弟?申氏便也失笑:是哩。旁的不說,王府里頭住著的與他年紀相仿的還有四、五個呢,一拳高一拳低的,都差不離。 畢竟心中不大妥當,總好與人說個話兒。玉姐猜著她的心意,也不直說,只說:秋老虎最是煩悶,您若心里不自在,不如往廟里燒一回香,聽聽經來,心靜自然涼。申氏想也是,道:果然是我心里不安呢。又甚好不安的哩?一看玉姐捂著嘴兒在笑,便也失笑道:這京里怪亂的,弄得人心都亂了。又推玉姐去與九哥說話。 前因三王之薨,六姐的婚事只好再延期,九哥是六姐之弟,定親定得早,成親最好是在六姐之后,是以玉姐與九哥之事要更晚些兒。 九哥一直避在一處等著哩,待玉姐攜著朵兒出來,他便攜著書童兒于道兒上攔著。那書童兒機警,腆著臉兒要請小朵姐去吃茶。朵兒將臉兒一仰:你好沒計較,孤單寡女,誰個與你吃茶去?說得書童兒臊紅了臉,再看朵兒,她又緊跟著玉姐了。玉姐道:你不想,便不去。朵兒痛快答應一聲。 九哥抬頭,見玉姐含笑看著他,便說:我有話與你說哩。 朵兒接口道:那你兩個不許走遠了,我須看著,還未成親哩,回來不好與家中官人、娘子jiāo待。說得九哥也勉qiáng笑了一笑,拉著玉姐手兒往一處墻根下站了,朵兒一雙眼睛,便往那處看去。書童兒上前要擋著:人家兩口子一處說話,你看甚哩?朵兒把手將他撥開:你休廢話,還未成親哩,再絮叨,我打你。 那頭玉姐見九哥面色不對,便問:你怎地了?有甚話要與我說?九哥定定看著玉姐,見她一雙烏溜溜眼睛也正定定看著他,沉聲道:如今京里的事,你聽說的罷?玉姐不與他再打機鋒,道:京中事多,不知你說的是哪一件來?最大的?九哥一點頭:自宮里旨意下,要各家宗室男兒整裝待宣,打從王府往下,都是一片熱鬧。 玉姐便問:那又如何?九哥道:官家恁多侄兒,哪輪得到我哩?與其丟丑,不如先退一步。玉姐有些兒訝異道:人是多的,究竟花落誰家,誰個也不曉得,你如今倒有這個想頭兒,是你自家想的,還是? 九哥道:王府里可熱心,爹娘也有些兒心動。只是不瞞你說,家中兄弟雖多,獨我一個兒是娘生的。我不說必能入繼的,單是想一想要拋了親生父母去爭名奪利,便覺不自在。不是說甚國家大義,要續甚絕嗣,我止心疼我娘來。 玉姐想了一想,她只要不是她家得罪過的人得勢便好。九哥是她將來夫婿,總是要聽他的,這事上頭,gān系血親,她實不好硬拿主意,且宗室這么多人,為個不定之事硬要九哥上前拼爭,實還不到那個份兒上。 便笑喚:九哥。九哥應了一聲:嗯。玉姐又喚一聲,九哥又應,如是者三。玉姐方道:看,我喚九哥,你便應了。只要你還是我的九哥,管你是無名宗室還是千牛衛將軍,抑或其他,我總與你一處罷了。 九哥低聲道:你只別當我沒出息便好。玉姐笑道:未及弱冠便官從四品,你沒出息,哪個還有出息來?往年在江州的時候,你還沒來哩,我伴著我娘、紀主簿家何嬸子一同往慈渡寺里上香去,你猜何嬸子禱的甚? 九哥便問:她說甚來? 玉姐笑道:她說,休叫何主簿官兒做得太大,否則,那就不定是不是還是他男人了。 九哥握著玉姐雙肩道:你是我求來的,我怎不是你后頭兩個字,卻羞得說不出來。玉姐伸出食指來在臉上刮上刮,從他手下溜了出來。 玉姐回到家中來,因事關重大,便將事與洪謙說了,洪謙便說: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玉姐笑道:若機會在眼前,我也不會放了,止眼前百八十號人兒,何苦出那個頭兒?叫人看了好說個如蠅逐臭,成了也不好看,不成徒惹笑料。 洪謙道:且看罷。人雖多,總要依次選取的,生得好看的、嫡出的、家中兄弟多的玉姐擺手道:那可不gān我的事兒了,等九哥有幸留到最后,再說罷。慈宮未必愿意見我哩。洪謙冷笑一聲,也不接話,暗道,她還不知怎樣死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