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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諸人隨官家入了偏殿,心中皆是不安,似這等陣仗已許久未曾出現了。且昨夜有人叩閽事,許多人都知道了,都在猜是否有大事發生。再看一眼官家,眼下青痕宛然,眼泡兒還腫了起來,整個人搖搖晃晃,須得內侍扶行。眾人你看我、我看你,眼中皆有疑惑。蘇正甚是擔心,唯恐他這學生走著走著倒一頭栽倒。梁宿看一眼田晃,田晃回他一個苦笑,心道:眼下你心急想知道,等會兒聽了,怕你寧可不知道了! 趙王府報信之人因田晃之議,叫秘密拘在宮里,旁人不知,此時一夜也不曾好眠,又叫拎來說了一回。眾人聽了,一時竟想不著是趙王所為,蓋趙王平日實是個溫和王子。他有甚膽子做下這等事體?漸次便回過味兒來縱使不是趙王做的,齊、魯二王合家罹難,后頭兩宮又豈敢gān休? 恰在此時,護衛趙王之禁軍處又傳來趙王之親筆上疏。官家看了,腫了的眼睛都瞪大了。梁宿不得上前問:官家?趙王可是有甚發現? 官家抿一抿嘴兒:朕唯余此一子了。語氣中竟是無比堅定。 趙王疏中奏稱,孝愍太子之薨,他五內如焚,然上自禁宮下至朝廷竟然沒個說法兒。他于孝愍太子薨后曾親往為其穿衣,見其面容不平,四僵扭曲,顯是非常之狀,問過御醫,道是與服食馬錢子中毒而死相類。不想周圍人等竟無一人說出,實是叫人心寒。[1] 孝愍太子薨后,眾人唯知問新太子是誰,竟無人關心孝愍太子身后無嗣。他請以長子為孝愍太子之嗣,過繼之日,他往侍孝愍太子,以全兄弟之義。又言,自幼頗受孝愍太子照拂之恩,魯王以繼后之子,推他于地,扶他起來的唯二哥一人而已。 官家也不將奏疏與眾人傳閱,便只說出一句話兒來:吾意立趙王為太子,諸卿以為如何? 還能如何?你都已經說了,唯余此一子,除了他、那也就是他了。眾臣只能附議。至如孝愍太子繼嗣之事世間有哪個死了無嗣的太子能得即時立后的?如此置新君于何地?眾臣都曉得這個道理,是以從先便無人提及。縱立后嗣,也須得新君踐祚,江山穩固之后,由新君施恩。便是蘇先生,也不yù此時生事。 管那趙王是不是瘸了,便是聾了瞎了啞了傻了,也只剩下他了,總不好叫官家大好的江山送與旁人罷?換了誰,也是不gān的。想當初魏王李泰言以百年之后殺子傳位與弟,太宗便知其偽。個中內qíng,真個唯有在玄武門下弒兄殺弟的太宗方能明察秋毫了。好歹趙王還是個男人,還能生兒子,所出兩王雖不特聰穎,也不愚笨,更不殘疾。這是眾人心里想的,卻不敢直白說來刺官家的心,官家只剩這個殘疾兒子了。 這等消息是瞞不得人的,此事一定,便要傳出消息來,道是三王飲宴,二王家遇難,趙王家受驚。無論皇太后抑或淑妃、皇后,先時皆知有人叩閽,正好奇有甚大事,是否是二王晉身的機會,哪料卻是二王訃聞?一時后宮幾乎陷入瘋狂。 何者?蓋因幾人都疑起了趙王來!趙王是官家親生,官家回護他,他卻不是皇后、淑妃親生,雖是皇太后之孫,他那防克之名,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是誰個指使散播的。一頭是心頭ròu叫剜了去,一頭是塊爛泥眼看要鍍了金子貼上墻,你說焦心不焦心? 既不叫喜樂蒙了眼,便要疑惑起來,淑妃甚疑趙王真個是命不好,克這許多人。皇太后:休胡說!他那命格是怎生算來的,旁人不知,我還不知么?且,甚樣疾病好叫旁人一家子死絕,獨他一家子活來?!必有隱qíng!去,把皇后叫來。 大家孩子都死了,卻也免了一時爭斗報仇要緊! 不一時,皇后眼睛紅紅地來了,見面便撲到皇太后腳下,與淑妃兩個抱頭痛哭。皇太后直呼:這是作的甚么孽喲~又說,叫人去大哥、四哥府上看著你,記著叫他們舅舅帶著懂事兒的忤作、御醫,我疑這死因有蹊蹺。若真個是趙王,你我死無日矣! 趙王并不曾想瞞著,哪料官家卻想他做太子來?皇太后等人卻使了懂醫的人偽做原侯等人隨從,隨著看了一回尸身。親舅侯爵要撫尸痛哭,也只能由著他了,懂醫的人趁勢瞧了,幾具尸身者是一個死因中毒。 陳氏一脈炸了! 趙王禁令既解,雖則長子叫嚇著了驚悸發燒,他卻須得奉召入宮來謝恩。官家神色復雜,看他那一歪一倒的樣兒也不覺礙眼了,只說:你好生活著,我即日立你為太子。 趙王當地一跪:兒不愿,兒心里太子只有一個!齊王不行、魯王不行、兒也不行!兒請以子繼二哥后。官家一拍案道:你懂個甚?!你那兒子才多大來?我一日歸去,你叫他靠著哪個?他出繼,便不是你的兒子了!是慈宮曾孫、中宮之孫!你能管得著他?好叫他再娶個陳皇后來?說著便是喘氣。 趙王一愣,依舊道:官既知,何不早行?二哥便也不用死了。說便大哭。正哭間,慈壽殿傳了話兒來,叫官家與趙王同往。官家道:你隨我來,到了慈宮,你甚話也不許說,與你茶水也不許喝,點心也不許食! 趙王無畏,官家看得眼角直抽。到得慈壽殿,里頭三個女人看官家便是淚眼汪汪,看趙王便是目yù噬人。趙王一絲兒不亂,一歪一倒上來,行個禮兒,官家還說:你腿腳不便,免與皇后、淑妃行禮罷。將二女噎得說不出話兒來。 皇太后卻細細打量這個從前不曾正眼瞧過的孫兒,越看越覺心口疼。他就活著惡心你!依舊是那拱肩縮背的樣兒,依舊是那細里細氣的聲兒,連說話都還是一般的口氣。偏生是他害了二王,又成了僅存的一個皇子,先時太子薨,朝廷不狠計較,便因繼承大統之人要出自二王,今日因這般想法兒受益的竟成了這個兇手! 因果輪回皇太后也不由去想這四個字來。又鎮定了下來,說趙王道:大哥、四哥往你那處去,合家不得回還,你竟全須全尾,倒是好!趙王無謂一笑:我命硬哩。聽得官家眼角一跳。皇太后拍案,又不知說甚好,那頭皇后、淑妃一齊哭將起來。此事不了了之,官家帶著他這兒子跑了。 皇太后并不肯gān休,說兩個侄女兒道:就知道哭!今日之事你們也看著了,這個禍害,真個成了禍害了!使他活著,陳氏族矣! 皇后道:如之奈何?官家唯余一子了皇太后板臉道:那又如何?事以事此,你道他還能奉你如母?皇后語塞,淑妃切齒道:縱是身死,我也要叫他身敗名裂。 淑妃一生,自以悲苦之qíng無以言表。官家是她姑母扶上位的,卻因有了元配,她只好做個妃子,先于元后生了兒子,便安慰自己:天下總歸是我兒子的,她便做了皇后又如何?未及說完,元后生了太子。熬到元后死了,自以能扶正了,又為大臣所阻了,弄來一個先前她都瞧不上的堂妹做了皇后,壓了他一頭。壓便壓,當成你與我守著位子了,弄倒了太子,大哥依舊是長子。哪知皇后又生了個兒子。 到得最后,他非但兒子沒了,孫子也沒了,一絲兒留戀也沒了,淑妃如何能不瘋狂? 淑妃咒誓要趙王死,引得皇后也惱了,官家身子大不如前,這幾年宮中一個嬰兒也不曾生下來過,連抱養一個都不成。此時若由著趙王得意了李才人可是叫她們一道bī死了的。 三個女人抱成了團兒,又傳言出來,道是趙王害死了二王,趙王真個是命硬,先克太子、后克生母、繼克二王全家,若容他活著,下一個便要克了官家。 流言傳得極快,半日后街知巷聞,許多墻上都刷了揭帖,梁宿急調了禁軍,不消半日揭了個gān凈,京城中卻是人人知曉了。人都不信是趙王做的。趙王聽了街上流言,卻又說:他們對不起孝愍太子,孝愍太子去了,與孝愍太子死狀一樣,乃是因果報應。眾人卻都愿信了,實因兩宮待這太子不如二王好。 民間尚且如此,文武官員等更知悉內qíng。連同二王死狀、趙王宴請等一并都有消息靈通的人打聽出來了。 洪謙張大了個嘴,一聲兒也發不出來,竟是傻眼兒了萬沒想到趙王竟然如此果決瘋狂!他肯扶趙王,乃因與齊、魯二王實合不來,又趙王也不是那等yīn狠之人。眼下他簡直想哭,好似又回到了洪mama一家死的時候了。 我怎地這般命苦?遇上了這么個人兒?官家又只有此一子,簡直非他不可!這可要如何找個下家? 愁的非止他一個,蘇正、梁宿等人頭發原是花白,是再急不白了,卻開始往下掉來渾yù不勝簪。這些個人,原因二王薨逝想的也是趙王,然這等手段,不能不叫他們心寒。一個個往宮中尋官家:怕是趙王做的罷?這等老油條,聞著風兒便知上風頭站的是龍是鳳,如何猜度不出內qíng來?先時不知內qíng便罷,眼下知道了,哪怕唯余趙王一個,這樣的人也不好叫他做太子了。 官家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那樣兒,已叫人猜著八分了。卻也不敢即說,若問罪趙王,官家便無子了。不問?如何能放心叫這樣一個人來做太子?不是趙王,又要如何善后?真個愁煞人!以蘇正的見識,趙王所為真個是失德,出手滅兩門,xingqíngbào戾,實不堪為君。然趙王一脈又是官家僅余骨血,蘇正便要說出遠躥邊州,也要先在肚里苦惱一回。躥了趙王,官家只好過繼,則趙王一脈,還能活命否? 慈壽殿里皇太后卻有主意:眼下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兒了,事關合族存亡,那等yīn毒之人,要他活著,我們俱沒了活路。他既害我兩孫xing命,我便要他死上一死! 淑妃道:趙王尚有兩子,亦是官家血脈。 皇后冷道:他害我孫兒時,卻不曾這般想過! 三人便想,必要趙王合家償命來。哪料不等他們動手,趙王長子因受驚發燒,竟沒挺過去,吃了幾天藥,竟死了。慈壽殿稱快,皇太后又有計較,宣了原侯來,要他悄悄兒看一回,看京中宗室近枝,有何等親近好男兒,合適過繼。且要原侯看那:不可太幼,恐不得看到他成長,我便要去了,屆時皇后占著長輩名份,你們抗她不過。要個年長些兒的,又不曾娶妻的,將三姐許與他,我便助他入繼。 原來這陳二姐早有人家了,今年科考后不久便定了親,這三姐少她兩歲,豆蔻年紀,較乃姐更沉穩有度。皇太后雖覺她有些兒拘謹無趣,卻覺要做大事,三姐總qiáng過二姐,是以有此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