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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機靈人兒說話直如說書一般,抑揚頓錯,內(nèi)外都聽住了。忽內(nèi)里玉姐一聲笑,秀英嗔道:可是作怪,你亂笑個甚?玉姐道:倒好問娘來,這里間除開我,與六姐、七姐,皆是有兒有女的人兒,誰個肯將閨女說與個前頭養(yǎng)出庶子來的人家?誰個兒子做出這等事體來,不是掩了,非要養(yǎng)著? 說得申氏與秀英皆是一怔,玉姐續(xù)道:這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不是見著那真心慈愛的,我也要道這人是個有良心的人哩。甚叫不令絕了后?方不見了一個月兒,便急將使女養(yǎng)起來,她就恁般捏得穩(wěn)瓶兒,曉得這頭前兒子必死了?既是不知,便是做事疏漏,這可不是做人娘的該的事兒哩。 蘇先生一驚,看一眼洪謙,失聲道:竟是另有內(nèi)qíng么?這是謀害 玉姐笑吟吟看一眼秀英道:這個我便不知了,清官難斷家務(wù)事,我不過一說來,我只曉得那人家里正經(jīng)嫡長子沒了,繼室所出的就是拔尖兒的。可是作怪,都說家丑不可外揚,推搡繼母便罷了,打個婢子也要傳出八條街來,當(dāng)家主母可管的好家哩。這樣的軟弱人還能有滿京城的好名聲兒,難不得皇城天街上走的不是人,卻是豬? 內(nèi)外人等皆是聽住了,玉姐又道:未滿周歲的孩兒,甚都不懂,還不是師長教導(dǎo)來?怎怪到孩子身上?三歲孩兒都會背那人之初,xing本善,誰個不知茍不教,xing乃遷? 秀英要為閨女搭臺兒,也說:想侯爺妹子嫁妝不少,誰個不曉得無后這嫁妝便要收回來?這女人心忒狠,有這般心思,怕不知那不令絕后的孩兒是誰個的哩!聽得外間男人皆驚,細(xì)一想,確是如此。不悟宣一聲佛號,低聲念經(jīng)去,蘇先生面沉如鐵,看洪謙時,見他面上泛出獰笑來。 酈玉堂目瞪口呆,忽而起身,朝內(nèi)一揖:娘子是我恩人。 申氏且笑且淚:當(dāng)家人是惡水缸兒,既受人尊重,來便要cao持一家子,總要愛敬長輩,教導(dǎo)子女,休問是否已出。否則要她做甚?一家子難不成是請個祖宗來?似那等踩著人為自家添名聲的事兒,好人且不gān哩!端的是擲地有聲。 第64章 抵京 秀英母女兩個,借朱家事指天論地,卻實不曾與朱家人有甚jiāoqíng,不過因玉姐警覺,聽酈玉堂隨口一句話,又見申氏面色不對,也行那借古諷今之諫。明著貶朱震繼室,暗中實狠贊申氏賢良,故有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之句,果然酈玉堂不曾蠢得徹底,聽完便想到申氏所行,端的是正大光明,便有長揖作謝之舉。 六姐、七姐于簾內(nèi)望向玉姐,便目含感激,申氏一抹淚兒,啐過酈玉堂,卻拉玉姐之手,一切盡在不言中。外間九哥亦是感玉姐之恩,知她是為解母親之圍。申氏忽地嗔道:今日是親家好日子,你們說這些亂七八糟的做甚,快快罰杯酒兒,與壽星公賀壽去。 申氏一聲令下,九哥先行了起來,恭恭敬敬與洪謙斟起酒來。金哥忙也站起,七哥、八哥cha科打諢,席上重又熱鬧了起來。這一回卻不再說那教人鬧心的話了,然蘇先生興致似不很高,許是想起禁宮中那一家子來了。洪謙似是胃口大開,連嚼了兩只大大的四喜丸子,又吃壽面。 簾后女眷們又是另一番熱鬧,申氏心下暢快,便又想起一事,因問秀英:我看親家?guī)н@許多物什,京中房兒恐顯狹窄,可要換個大些兒的? 秀英自家兩條船,林老安人又單雇一條,后為著方便,程家那船便只裝家什,母女二人搬來與秀英等住一條船上,彼此也好有個照應(yīng)。京中買房不易,洪、程兩家在江州且不是一等人家,到京中更難遽買合意大房,秀英因托申氏租個房兒來住。酈玉堂在京中除開自住的房兒,倒好有兩處取租的房兒,申氏卻不能將這房兒租與親家,更不好租王府取租的房兒,輾轉(zhuǎn)租了位侍郎的房兒。照申氏估量,三進房兒,在京中也不算狹窄了,未料這兩家家什著實不少,這些時日看這三條船兒,申氏未免有些替秀英犯愁。 秀英笑道:這卻無妨的,這里頭還有大半條船的胡椒、繡件兒、土儀哩,到京里,且尋間gān凈房兒堆放,不幾日脫了手,便不占地方兒了。申氏一想也是,便熱心道:你那貨物,卻待如何如手?秀英道:我家那個說,西市里好賣這些個。申氏聽了,便不再言語,那頭六姐又轉(zhuǎn)夸起玉姐來,指玉姐身上一件自打的絳子說她:心靈手巧。 洪謙這一生日過的,竟是親家比他家還要暢快。因總在船上趕路,起早起遲,實無所謂,只須船工早睡早起,明日依舊是兼程前往。然飲宴諸人各有心事,酈玉堂想著早早與申氏甜言蜜語一番,不悟尚有功課要做,蘇先生滿腹心事,洪謙有些兒吃撐了。他幾個皆無意徹夜縱酒,簾后女人們也不好久坐,吃一碗壽面,申氏周到,早命自家攜的廚子蒸了壽桃兒送來,秀英亦命袁mama蒸了壽桃,彼此分食,坐一刻便各歸各船。 酈玉堂與申氏夫婦處,柔qíng蜜意自不消說。六姐、七姐兩個聯(lián)榻夜話,且說:看九娘這般機靈,娘也好有個幫手哩。那頭九哥叫七哥、八哥兩人bī在墻角,好一通揉搓,都說:恁好命,有這般好娘子。他兩個心下原就感念申氏,今日叫玉姐說破,更曉申氏之德,待這幼弟更不一般。惜乎九哥平日全不是少年羞澀模樣,二人無處可展身手,只得與他混鬧一番,以示親近之意。 蘇先生就著燈燭,卻將文稿看而又看,不知寫了些甚。不悟方丈卻睡得正香。玉姐為準(zhǔn)婆婆辯白完,自覺完了差遣,洗漱罷,解了頭發(fā),朵兒與她掖了被子。玉姐道:夜里江面冷哩,你還與我一道睡罷,兩人挨著,倒暖和些兒。朵兒聽了笑道:那敢qíng好哩,姐兒先睡著,我去篦了頭發(fā)。 朵兒頭繩兒還未解開,便聽著間壁有響動。當(dāng)下也不解頭發(fā),按了玉姐不叫她起來:夜里冷哩,姐兒休起來,我去看看,有甚事,回來說與姐兒,姐兒再起不遲。拔腳推門兒,又將門帶上,伸頭去看,正是洪謙秀英艙房里的響動。 原來洪謙席上吃撐了,回來喝兩口茶,便打嗝不住。秀英不及解發(fā),便叫小喜兒往素姐處取話梅來與他吃了消食。原來素姐初時暈船,第二日靠岸,便聽船家娘子之勸,往岸上買了幾斤話梅,時時含著,略有些效用。洪謙吃了數(shù)枚,還是止不住,秀英又叫燒熱水來與他喝,道是壓一壓,依舊無用。又想嚇唬他,哪知洪謙最是禁嚇。秀英愁道:你這如何睡得? 朵兒回來說與玉姐,玉姐便披衣而起,笑道:不得了,千年難得一見的景兒,我須得看一看,過了這個村兒就沒有這個店了。朵兒只得取件斗篷與她披上。洪謙見她也起來了,一頭打嗝兒一頭道:你又做甚?仔細(xì)著涼,我一氣不順,打嗝兒而已。說不得,吐將出來便好。說話間又是五、六個嗝兒打?qū)⒊鰜怼?/br> 玉姐一招手兒:爹,你低下頭來。洪謙不解,還是依言低頭。玉姐道:你閉上嘴,休動。將手一伸,一手按著洪謙的頭,不令他動,一手捏著他的鼻子。那洪謙嘴巴緊閉,鼻子又叫閨女捏住了,憋得臉上通紅,咽了幾口唾沫,漸要甩開頭去。秀英見了,忙說玉姐:你這是做甚? 玉姐且不回話,心里默查了三十個數(shù)兒,方松開了手,問洪謙:如何? 洪謙轉(zhuǎn)轉(zhuǎn)頭,竟真的不打嗝兒了,玉姐得意道:我在先生那處雜書里看來的,竟是真的有用秀英嗔道:你這是拿你爹練手兒哩?天晚了,都睡去罷。 眾人方慢慢散去,朵兒隨在玉姐身側(cè),將她斗篷又拉攏一下兒。 洪謙不打嗝兒了,依舊睡不著,看著帳頂直挺挺躺了許久,便問秀英:那朱家繼母真?zhèn)€不妥帖?若那庶子真是朱沛的呢?秀英迷迷糊糊叫他問醒,聲音便有些含糊,不耐地道:你管人家事做甚?是不是的,有甚要緊?未婚先有個庶長子,凡講究人家,誰肯將好閨女嫁與?有了,且要不認(rèn),管他是與不是,那婢生子原就不該生,生也不該早早這般養(yǎng)。這原就是做娘的該管的事,竟往反道兒上管,可不是作怪? 所謂庶出,也因世qíng差異,而各有不同前程。婢女產(chǎn)子,縱知其父,也多半是與嫡子做個伴當(dāng),好些兒許可做個管事,差些兒也止比仆役吃穿略好而已。除非主人家寬厚許他入了族譜,又或是孩子生父恰好是官家這類人物,婢生子才好算個庶子。 洪謙聽了更不言聲兒,秀英說這一通,又過了悃意,翻身道:那也是京中人家事,當(dāng)個笑話兒聽了就是。且惹不起哩。不欺到咱頭上,誰個多管這閑事?又不是御史。縱是御史,誰個能分清這里門道兒?便是你說的,誰個曉得究竟是不是哩?沒憑沒據(jù)的,縱能看出她壞心來,不過口上說說,還能吃了她不成?她官人做這好大官兒,誰個平白好得罪與她? 洪謙道:我不過忽問一句,倒招來你這許多,睡罷。 次日,酈玉堂又有所感,將眼來望蘇先生:皇后,實是,唉~他因昨日之事,再思這皇后,便覺她做得不夠。 蘇先生卻另有心事,直嘆:鬼魊人心,防不勝防。回來卻狠狠bī勒著洪謙讀書、寫字、作文章,且放言:今番考不上,無顏見人也!洪謙面上死氣沉沉,將蘇先生氣個半死,恨恨拿出幾個題目來,叫洪謙來作詩。其時科考,非但考經(jīng)史策論,亦要考作詩詞。洪謙捏著題目,自回艙房作詩不提。 這頭不悟方丈做完早課,施施然來與蘇先生閑話,見蘇先生面色凝重,還道他憂心京中之事,便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檀越著相了。蘇先生微一苦笑。兩人于船頭對坐,看兩岸楊枊抽出嫩芽兒來,各有心事,并不言聲。 船行至午,便靠岸停下來,船家常年在這河上走慣了的,拿捏著路程,何時行、何處止,何地有清水等補給,都在心里。往這處一靠岸,船家便與兩家管事人等上岸采買一番,順帶聽些新消息,回來報與主人家聽。此處是一處縣城,酈玉堂便取了名帖,加上印信,命人去取邸報來看。有甚新消息,也好說與蘇先生來聽。 因人地兩生,船上人皆不許隨意下船,玉姐等女眷尤其不便,只好靠在板壁上,將那窗簾兒打開一個角兒,指點著看岸上風(fēng)物。李mama見了,又拉她們不令多看。原來這運河沿岸,凡這等略大些船停靠之處,總有些兒不三不四的人,女孩兒家休說與此等人jiāo談,便是看,也不雅相。那碼頭上扛包卸貨的苦力,此時已是一身短打,更有一等上身都jīng赤著,李mama如何肯令玉姐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