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頁
玉姐跑往秀英跟前,聽她跟何氏念叨:見了嫂子,我心里方好受些兒,也不知縣令大官人是恁般想。 何氏道:管他恁般想,事qíng皆已做下,多想也無益,還是想想后頭該怎么辦罷。你休要愁,你就是愁死了,事還在。 玉姐越聽,越覺何氏所言與蘇先生素日所說似有相通之處,不由聽住了。不想何氏卻并不再說這些個,轉而與秀英說起兒女經來:玉姐也漸大了,你不教她做做針線?你總要有個兒子,玉姐總要說婆家,咱們這樣的人家,雖不指望著這個,也要多少會著些兒,方不致叫人挑了理去。 秀英道:如今天冷,伸不開手,開天暖了,再教她些兒罷,她還小哩,過了六歲生日,先教打個絡子,過二年再動針線,免得扎了手兒。 玉姐聽要教她做針線,也有些歡喜,也不知是不是天xing,女孩子生來對這些個就頗有好感。聽秀英說天冷,玉姐心想,確是天冷,寫字兒都比尋常吃力些兒,果然是要到明。當下也不吭氣,只管聽著這二人說家長。 秀英已說到娥姐:也老大不小哩,該相看人家了,總要看個一年半載方才定下來。換庚貼兒、放定、再到出門子,又得個一年半載哩。這還是日子湊巧了,要是遇不著吉日,還要拖哩。你還要備嫁妝,又須些時日,一里一外,沒個三、四年辦不下來。 何氏道:嫁妝倒好辦哩,我已悄悄買了些好木頭,只等定下了就尋個好木匠攢造家俱。從她六、七歲上,我便與她攢些兒金銀珠寶,到現在金也有一斤、銀也有二斤,又有些雜碎寶石,尋好了匠人打造就得,式樣還新。家什兒也開始買了,開兒便往那綢緞鋪子里尋他們新來的好貨買上幾匹,尋好繡娘,與她做嫁衣。玉姐的事兒,你須也開始上心了。孩子轉眼就大,現收拾可來不及。 秀英道:我也這般想,只盼她能嫁得出去哩。 何氏聽她這話,一想她家qíng形,忙道:將過年哩,說甚破氣話?玉姐必嫁得好好兒的,還要拉扯兄弟哩。你只管等著享后福罷哩。 玉姐初懂一些人事,羞得不行,從秀英身邊跑開了去,把秀英與何氏逗得一笑。 卻說玉姐跑了開去,并不知家中已定了主意,要與她新買兩個使女,只管往蘇先生處走動,聽蘇先生拿著本游記,隨手翻了一頁,便與她講些當地風土人qíng來。晚些兒程謙回來,一家子一道用飯,蘇先生除開節日,并不與程家一桌,自在屋里吃,一日便這般混過去。 程謙這個年過得小有不順,手頭雖有使剩下的三千余銀,卻不想動用,思及這是坑了余家的錢,心里沒來由一陣犯惡心,yù再舍出去,又覺這半年往廟里已舍得不少,不宜多贈。放在匣子里,總有些恨恨。yù待拋往街上,又覺滑稽。 程老太公去后,昔日老友故舊要如何jiāo際又成一件難事。程謙去jiāo際,人看程老太公面上,倒不致將他趕出門去,然年紀既不相合,qíng形又天差地遠,如何說得投機?程謙看著謙和,高興時也會哄人,卻實不yù挨個兒把這些人哄個遍。哄人也不是個輕省活計,總要琢磨著人心,忒累。 且程謙肚里有主張,初時肯做贅婿,也是自家閑過無趣,與家中不相得,犯了脾氣,破罐兒破摔著來。再才是程老太公待人和善,江州城水土柔和,他走得累了想歇了。最后方是秀英也是個標致姑娘,為人慡快,倒不似那等腸子繞個十八彎兒、一句話非得滲了三層暗語的人。 程謙本想這么糊涂自在過一世,比及成家,方曉世事艱難,幸而不曾把自己賣了,過十數年又是條好漢。且經世事,便知這世間從來不是我不犯人人便不犯我,想不受人欺,自家便要立起來讓人不敢欺了方好。心思活動,更兼程老太公又弄回一個蘇先生,且與他鋪路,勸他讀書。 如此這般,他心里更感念程老太公之恩,越發要維持家業。早已想好,這些年便沉下心來讀書,哪怕只有個秀才功名,也得護這一家。程家人丁單薄而能衣食無憂,所仗者不過程老太公之功名。 只要有了功名,界時自立門戶,哪還須這般jiāo際?不若省下這些功夫,倒好去讀書。程謙少時極恨讀書人,如今閨女也開始讀書了,方曉得這世上讀書人也不那么討厭的,就連蘇先生,似也有其可愛之處。更何況做了讀書人,于處境也不無小補。 如是想,便也只拿林老安人的名帖兒,往故舊處一送,權處女人們jiāo際。否則他一贅婿,倒要如何遞帖與人呢? 又是一悶。 這一年因程老太公喪事,家中人手不夠,恰鄉間秋收已過,又從佃戶里擇那手腳gān凈利索之人過來幫忙理事。尋常人家,似這等幫忙,也止管些酒食,程家因境遇不與別家相同,額外多與些工錢。 許就是多與了這些工錢,又勾得朵兒父親生了些不該有的心思,想程老太公去了,便要把這女兒再爭出來,或轉手再賣,或在家里使,這好有一年了,朵兒在程家養得便是長高了不少。照程謙看,這等渾人便是不識抬舉,憑她閨女千好萬好,家中也不稀罕。然朵兒深得玉姐之心,也算得個忠仆,打發出去,又恐玉姐難過。 程謙往年哪遇過這等難纏潑皮?他少時也被父親稱為潑皮,與眼前這人一比,竟是不值一提!甚叫潑皮?!畫了押的書契尚在,就要再來訛人!程謙心qíng本就不好,見這般qíng形,喚人一頓亂棒打將出去。 哪知次日這混蛋就取張半huáng不黑的臟帕子裹了頭,躺到門前要湯藥錢!幸有里正等知曉程家作派,知程家并不缺這幾個錢,又有紀主簿撐腰,喚了人來逐將出去,此事算了。 待程謙轉頭回到家內,秀英且不氣了,換了玉姐板著張臉兒!原來這朵兒知曉了自家父親之事,哭與李mama道:那日賣我時,我親眼見的畫了押、取了錢,再不看我一眼。在家里也不見這般想我,怎地要我回去?mama,好mama,我不回去,我舍不得姐兒。姐兒和mama待我好,這家里上下待我都比旁人好。 她這一哭,招來了玉姐,細一問,可不就知端底?! 程謙見玉姐這副模樣,放緩了聲氣對她道:那渾人我已逐了去,再不叫他鬧了,你安撫了朵兒,不須擔心。 玉姐道:他要再來呢? 程謙道:那便只好做一回惡人了,人善被人欺吶! 玉姐道:人都說太公是好人,為甚太公做了好人人也不欺他? 程謙心中一酸:是爹沒本事。 玉姐道:胡說,我爹本事大哩!又會讀書,又會槍棒。 程謙彎下腰來抱起她道:爹與太公不一樣,太公有功名哩,爹也要讀書考個功名,與我玉姐撐腰,不令玉姐犯難,好不好? 玉姐道:爹說好,便好!暗里記下這功名實是好物。 程謙抱玉姐去往林老安人處:與老安人學些處置家務罷,一樣兒一樣兒來,不急,啊。萬事有爹呢。 玉姐道:我省得。 程謙肚里卻打起了主意,實是鬼神怕惡人,自己手里有幾個錢,平素在外頭吃酒,也識得幾個號稱有義氣的混子。先使人往鄉下莊頭處招呼一聲兒,待朵兒父親不聽勸,但敢再往城里來,使人一頓打他個臭死! 程謙這頭先與莊頭說了,莊頭竟親來看了一回。見他發狠模樣,心里也發起毛來,忙應了:他怕是家里過不下了,才生這般沒良心的主意 程謙冷道:他過不下去與我何gān?老太公倒曾憐他家閨女快要叫后母餓死了,他千恩萬謝接了錢去時是怎般說?如今又是怎般做?我有好心,只與好人,似這等láng心狗肺的東西,合該喂了狗去!我家田也不必佃與他種,免得叫這東西反咬一口! 莊頭忙道:他也種得田的,一時犯昏,一時犯昏,我去押他來與官人賠罪來。 程謙道:你倒好叫他來再氣我一氣,他這閨女我也不要了!叫他還拿原價來贖!他好大狗膽,訛起我來! 莊頭好話說盡,程謙似才息了怒:如此,且先留著,他閨女我卻不要了。免得留了后患。 莊頭道:他家實拿不出這注錢來,不過是一訛,您好好的人與這狗計較個甚?肚里把朵兒爹罵得不成人形,恨他生事。又想,這主人家雖是女戶了,也是大戶人家,總是莊戶人家惹不起的,實該收斂些兒才好。 程謙并非真心想攆了朵兒,莊頭賠了無數好話,他方說:不許再有下回了,再有,打折了這拐子腿筋,問他個以女訛人! 莊頭回去將朵兒爹一頓臭罵,朵兒爹qiáng道:他家是絕戶人,絕戶受人欺哩,主人家尚是這般,我閨女去做使女的,豈不更要叫人作踐?爭回來,好歹是一家人家,不受人欺哩。 叫莊頭一口啐在面上:你倒好意思說哩,一個丫頭,吃吃不飽、穿穿不暖地,在你這里受恁般苦,賣出去才吃了幾口飽飯,又要拿她換錢!甚叫絕戶?程大戶家再如何,也qiáng過你這泥腿子土里刨食!老實些兒,還與你田種,再鬧,這田也不佃與你,看你一家如何過活?! 朵兒爹還未說甚,叫朵兒后娘聽了,忙出來也啐了丈夫一口:你這沒成算的短命鬼兒!孩子在城里吃香喝辣,豈用你管來?!沒了田佃,這一家子喝西北風去?!與莊頭陪了許多好話,方圓此節。 原來朵兒后娘想得實在,莊頭走后與朵兒娘道:爭回來又怎地?轉賣又能得幾個錢兒與兒子攢來娶妻?不頂用哩!不如放在程大戶家,既不用你養,待她大了,或爭出來發嫁,也好得一注聘錢。又可往朵兒那里告個急,相府的丫頭還六品的官兒哩,他大戶人家的使女,也穿好衣、戴首飾,總比你有錢! 方說得朵兒爹不鬧了。 朵兒事畢,程謙忙著過年,因有白事,這年便過的與旁年不同,也不燃爆竹、也不掛彩燈,止家里上下換了些沉色新衣了事。過罷年,燈節里玉姐也不出門玩,止蘇先生帶著明智兒往街上走了一遭。因燈火不禁,蘇先生不幸又走失,次日天明,程謙帶著平安與來安兩個,找了半晌,方在一處茶樓里尋到他,蘇先生正吃茶哩。 過了燈節,林老安人必要整修了素姐之房舍,搬去母女兩個一同居住。秀英與程謙攔她不得,只得依了她。原是有人居住之處,修葺起來并不費甚事,忽忽一月而畢,擇了個好日子,林老安人搬去與女兒同住,卻將正房閃將出來,又命修葺,好與秀英夫婦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