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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氏道:信得過我時,我領你玉姐往廚下幫看一二,她雖小,趕上事兒了,也不看年紀了。秀英猶豫一下,林老安人便道:如此,生受娘子了。何氏道:都是街坊,何須客氣?因領玉姐往廚下看去。 林老安人自在房內與秀英道:我難道不心疼玉姐?眼下事兒趕上了,誰又不可憐了?她早些曉事也好。你好少cao些心,你傷了身子,必要把月子坐滿!先時道孫女婿貧寒,倒好拿捏一二,你剛qiáng便剛qiáng。如今你看看,一轉手,把來幾千銀子回家,他先時只是不出手罷哩。豈是能隨意拿捏的人?是看你死鬼阿公面哩。往后你休要再磨,你阿公去了,你再把qíng份磨盡了,這闔家要壞事哩。你只管軟和些兒,養好了,過二年生個兒子是正經!外頭事你休管,只要外頭銀錢夠家里嚼用,再不用思量掙多少家業回來,有他哩。他不是個心狠的,縱狠的,玉姐是他親閨女,也要看幾分qíng面哩。 說得秀英默默無語,直道:我這幾日,將一生淚都流盡了。 林老安人道:我因你娘太軟弱,才要你立起來,你又立得太狠了!女人家啊,自家是不成的哩。流盡也好,以后便都是順心日子,不須再哭哩。 秀英道:阿婆,我醒得了。 卻說玉姐日日忙上忙下,小小年紀,未免有些急躁,又有家中請那僧道來做水陸道場,廟內因程謙大方布施,痛快使僧人來做道場,念經也極是盡心。種種樂器齊響,一齊唱起經來。于慈渡寺內聽那唱經,玉姐心寧,于家中聽來,直聽得心神不寧。 天氣又寒冷,她往靈前跪了一陣兒,兩腳發麻,出得門來往那枯樹上狠踢幾腳,始覺痛快了。冷不防叫蘇先生看在眼內,待程老太公安葬畢,始將她喚來,又布下功課:你太公安葬,你倒好抄些經來。因命抄十卷心經。 玉姐也知尊師,應了便抄。這抄經不似后世所想,抄成冊。乃是取紙截作條兒,似布匹一般,抄作卷兒。一條不夠,另取一條粘續上。心經字少文短,一軸紙便夠。 素姐始抄經,心緒仍不安寧,常抄廢了。待要裁了廢字,重新粘了白紙來寫,蘇先生冷眼瞧了,忽道:從頭開始。 玉姐愕然,蘇先生道:此便是半途而廢了!縱裁了,你實也寫錯了,從頭來! 自此,玉姐凡抄經,但錯一字,便是最后一字錯了,也要從頭再抄。抄得玉姐頭暈眼花,幾yù發狂。終于忍不得,且怒且哭:我便抄不得,又如何?小半月兒,一紙不曾得!太公去了,先生又為難我!怎樣不是抄?她一怒,朵兒便往前一站,一同怒視蘇先生。 蘇先生卻是不會被她嚇到:甚樣不是抄?人甚樣不是活?要是前半輩子做了好人,后半輩子殺人放火無惡不作,難道也是一樣? 玉姐說不出話來。 蘇先生因提筆,書善始善終四字。又拎玉姐一軸字來,卻是末了一句菩提薩婆訶,之提字,被她寫作了堤。蘇先生因道:行百里者半九十,是謂晚節不保。去你房里,靜下心來寫,后日jiāo足五遍功課。 玉姐猶帶脾氣,哼唧道:這許多,我寫不來。 蘇先生嘆氣,起身抽開抽屜,取出一卷兒紙來:自家看,這是你往日所書,不過兩三日,便可寫這許多字。怎地當時能寫,此時便不能寫了?在靜心耳。心志當堅定,無事不可成。你心中不快,先生怎會不知?這份不快活卻不可亂了心智。因一時不快,誤了事,又生新恨,長此以往,永無合意之時,則一生休矣。 玉姐猶不答,然與蘇先生目光相接,蘇先生目中殷殷,玉姐一觸而低首,心中訕訕,亦知亂發脾氣不好,不尊師更是錯。止心中尷尬,不好意思開口。 蘇先生嘆道:我應了你太公,總要教好你。好過一生、賴過一生,你要如何過?埋首做,莫問其他,自成功。須記得,勝人者有力,自勝者qiáng。若連自己都管不住,如何管得住人? 玉姐抹一把淚:先生,我錯了。 第29章 體用 程老太公下葬而后,程家卻還不能閉門過活。年關將近,程謙雖則早已著手程家家業,這卻是程老太公初過世,仍要做一jiāo接。合家女眷,秀英起不得g,程謙須與各處主管相見,請吃酒席,逐一安撫,不致離心才好。又有事畢已jiāo冬月,鄉下佃戶也到jiāo租之時,也須得程謙去辦。 這些且不算大事,更有一件:程老太公在時,他是戶主,如今程老太公既亡,家中便是沒了戶主,須得另一新戶主這便犯了愁。 林老安人使人送信回娘家,叫娘家來相商。她是幼女,哥哥早亡,尚有侄兒在,侄兒也有個功名。林秀才到了姑母家,聽林老安人說:你姑丈去了,事畢,須得新立戶主哩。便問他姑母:姑丈臨終,可有甚吩咐不曾? 林老安人道:你姑丈也猶豫哩,論來該是素姐。你也知道,素姐是個面團兒,甚用不頂。秀英原是好模好樣,倒也樣樣做得,哪想她卻有個大紕漏過于剛qiáng了。再則立了秀英,不日她便要做洪家婦,到時候哪怕有了個小郎隨了我家姓,也沒長成,還要另立個戶主,豈不麻煩? 林秀才道:究竟姑丈甚也沒說? 林老安人忍不住流淚道:他把這話說與我,倒叫我看著辦哩。還說,都一樣哩,終歸是要看孫女婿哩。 林秀才道:姑丈是明白人哩,女子再剛qiáng,終要倚著男人過活。 林老安人道:是哩是哩,孫女婿也不是凡人哩,既與縣、府公子說得上話兒,又能做事,轉手拿了一大注銀子回家。 林秀才原本存的心思,便是與姑母家上下打點,將此事辦成,也提醒姑母一句,自家也能從中落些兒好處。林家人口多,日子過得實不如前,且秀才舉人等有功名之輩,每替人做保、做證,說qíng,總有些辛苦錢可拿,乃是常例。現聽林老安人如此這般一說,林秀才轉問:我亦聽了前些時候他與縣、府兩處公子jiāo好,又與那搬走了的余家大郎有些首尾,如今余家已走,他還能與兩處公子有jiāoqíng? 林老安人嘆道:你不知道哩,他能耐著呢。 林秀才見姑母不肯再言,心下犯起嘀咕來,暗道,姑母家素來會辦事,手頭又松,我便直白說了,她還能虧了我這侄兒不成?何苦要做勒索親戚的小人?罷罷,真說了罷,咳嗽一聲道:照常qíng,須是素姐為戶主方合禮法。素姐實頂不得大用,不如以秀英為戶主,縱然幾年后秀英歸了洪家,這幾年難道就不過生活了? 林老安人一拍大腿:是極是極!就是這般說哩,死鬼走時也不與我說句明白話兒。他倒是曾說,還有幾個老友,也打點過了,又有這街上紀主簿,也肯相幫的,只有一條我無兒無孫,恐折了家業。[1] 林秀才聽了便笑道:這有何難?朝廷從來憐憫女戶,且那謙郎已與姑母家做了六、七年贅婿,按律,做過三年贅婿的,便可因妻承業哩,見林老安人猶有愁容,更問,姑母可是憂孫女婿太伶俐了? 林老安人道:可不是哩?老鬼在的時候,他肯看老鬼面兒,我說與你,你再不敢說出去的往常我也見他誠實可欺,咳,卻不想他這樣的人發起狠來,心恁細、手恁黑,我那秀英,看著像個霸王,我就怕她是個楚霸王面上硬、肚里糙包哩! 林秀才道:秀英也是可憐!我也聽了些風聲兒,怎地忽地發怒跤了一跌?這卻不是賢良女子作派,只盼她早些醒悟方好,甚樣男子不好似水佳人,偏好怒目金剛? 林老安人道:連日來我總說她哩,她如今掉了個哥兒,眼也直了,臉也huáng了,我也不忍多說哩。 林秀才道:不忍也須得與她說明白了!上回改契,我也在,十年之契,還有幾年?玉姐過年就六歲了,姑母自家算來。秀英還要守孝,出了孝,將養了身子,便是立時生養,也不定這孩子姓甚!做人家娘子,能與在自家做媳婦一般對丈夫朝打夕罵?這樣兒媳婦,姑母樂意要?勸得住便勸,勸不住,打也要打得她老實了!挨自家打,總比挨別人家打qiáng! 林老安人把林秀才雙手緊緊握住:還是你說得實在!總是她莽撞,遇事竟不與我們商議,孫女婿看她臥病面上且不與計較,心里不定如何想哩。這一家上下,不過仗著老鬼待孫女婿一絲qíng義,支使人家哩。日后都要看他臉色過活哩。 林秀才道:我瞧這些年,謙郎也不是沒良心,秀英但能看得過去,也虧不著,萬不可再犯傻。再者,不是還有玉姐?且休與他程家,好歹看顧著,一時沒個哥兒,玉姐再歸了宗,才是姑母禍事哩。 林秀才又教授了林老安人許多事項,不外是看好程家獨苗玉姐,再則嚴管秀英,令其將養:好qiáng也不看時候兒,偏要好丈夫的qiáng。她那xingqíng,不似女子,倒似個男子。姑母且想,誰個男子娶妻不娶女,倒要娶個男人!休教謙郎自說不是娶個女娘,倒是迎個丈夫來! 林老安人連連稱是,送走林秀才,又命家中準備禮物,又喚了程謙來:該立戶哩,你阿公生前已打點了些人家,這是與你舅家的,你親往送與他。縣、府那里人你也識得,主簿與里正那里也不要忘了,也與人家些禮物,休要心疼錢,不夠只管與我拿。你岳母不頂用,秀英又病了,不要問她們了,便是jiāo與你去辦。秀英是我們教壞了她,她母親不頂事,只能自家剛qiáng,有甚對不住你的地方,但看我們老東西面。 程謙道:安人休要這般說,如此,無地自容了。往年是太公收留我,否則不知流落何處哩。 林老安人道:你娘子也要管教才好,不須看我面,她有錯,你便說來,說不聽,我去說她。愛子如殺子哩,只恨我明白得晚,才生出這等事端哩。她要再擰不過來,我自與蘇先生說,每日勻些時候兒,我親帶玉姐掌管些家務,管不叫你為難。 程謙道:我也有女兒,也知安人之心,總怕她吃虧。又恐她面上太qiáng,心里又qiáng,又怕她面不辭人,空生悶氣。他因見素姐、秀英如此這般,更怕林老安人將玉姐也教不好,然則自己是男子,女孩兒總要母親、祖母等教導方好,不由平添一愁。 林老安人道:你是好孩子,我都明白,你也是明白的,休說外話,事jiāo與你辦。玉姐放在家中,自有我們看顧,總不好叫她似她那沒用外婆、親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