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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你前面一年的事說清楚! 那只簪子的玳瑁紋理疏密別致,明珠光彩照人,價值不菲。蘇離離yù扔到碧波潭里,覺得làng費了;yù送給韓夫人,覺得舍不得。躊躇再三,決定改天拿到大集上當了賣了換成錢,買東西回來大家吃喝一頓比較劃算。木頭冷冷地看一眼簪子,說:換成錢你自己用,別拉著我跟你用。蘇離離偃旗息鼓。 木頭在時繹之指點下,內力運轉越發流暢,動靜自如。時繹之喟嘆道: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假以時日你必成大器。木頭收勢立定,道:我不求成大器。 時繹之道:那你要什么? 不要廟堂之高,不戀江湖之深。天地廣闊,但求其遠。 那離離呢? 我陪她做棺材,她陪我jiāo游天下。 時繹之緩緩點頭道:你們說好了的? 說好了。涼風乍起,chuī亂他衣角。他內力收斂,如小舟入海,天地間渺小自得。 時繹之大笑道:好,好,少年人如此明白已是很難得了。世間難求一心人,華發蒼顏不相離。仰起臉,眼睛卻濕潤了。 六月初,時繹之告辭而去。蘇離離問他意yù何往,時繹之道:江湖深遠,尋個僻靜角落獨自安身立命,了此殘生吧。蘇離離聽了,沉默了一陣,也沒說什么,鄭而重之地做了一桌飯菜送行。站在冷水鎮的大道上,看時繹之一點內力也無,尋常氓夫般踽踽遠去,覺得有什么舊事前塵在心里落定。 發愣時,木頭拉了她的手道:回去了。此生還有他已是一大幸事。 正值盛夏,蘇離離切著蘿卜絲兒,心中忽然念及一事,這天吃了晚飯問木頭,你的內傷都好了么? 木頭道:好了。 蘇離離道:那你陪我去一趟梁州可好? 木頭也不問做什么,點頭道:好。 蘇離離眉毛一挑,目光指點著遠處的韓真,這么痛快就答應了,你的桃花兒債怎么辦? 木頭將她一瞪,忍了;念頭一轉,還是忍不住道:我這個不是桃花兒債,你的玳瑁簪子才是桃花兒債。 蘇離離頓時繳械投降。 三天后辭行,木頭正色道:韓先生,韓夫人,這一年多來有勞照顧,無以為報。他日若有什么效勞之處,必當盡力。 韓蟄鳴揮揮手道:去吧,去吧。我這輩子治了許多人,要人報答,早就報答不過來了。 這天韓真卻沒露面兒。 走到冷水鎮官道上時,正有人家早飯時的炊煙裊裊升起。蘇離離說:木頭,我們今后還回來這里,就在鎮上開個棺材鋪可好? 木頭說:好。 蘇離離說:你還會走么? 木頭并不回頭道:當初我走,只因為人子女,父母大仇不可不報。為此,我連名字也沒告訴你。如今諸事皆了,我已無束縛。 蘇離離默然片刻道:仇是束縛,那qíng是束縛么? 他回過頭來,晨曦中看著她的眸子,陽光一般耀眼,仇是束縛,不報難安;qíng也是束縛,心甘qíng愿。 夏日的驕陽用清晨這唯余的一點溫柔照耀著人們。 huáng土地上,他們的影子被拉得修長。 梧桐葉落時,鴛鴦會老死。世間再多的繾綣風qíng,百年之后都是空幻,其實,有這一刻的相知相伴,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梁州地處西隅,連通雍、益,地物豐饒,而遠離京畿。進可爭天下,退可偏安立政,自古也是兵家必爭地。出了冷水鎮,西行十日,已入梁州地界。蘇離離帶的銀子快用完了,整日思索生財之道。 木頭說:省著點用。反正天氣也熱,住宿客棧只在柴房,四面透風,十分清慡。蘇離離或枕在他腿上,或倚在他身旁,倒睡得很是安心。 問他:你現在武功這么好,要點小錢還不是手到擒來。 木頭正色道:人生在世,有所為,有所不為。難道武功好就做qiáng盜? 蘇離離一面聽得頻頻點頭,一面把銅錢數了兩遍才jiāo出去。 木頭看她如此掙扎在道德與現實間,忍不住勸道:你別犯難了,天大地大,餓不死我就餓不死你。 蘇離離也一本正經地教育他:孔圣人六國流làng,窮困潦倒。這就是有所不為的下場。 一路向西,這天終于趕到蘇離離要去的霧罩山時,正行到一處山野人家,黑云卷地,勁風乍起,豆大的雨點憑空落下。木頭忙拉著她躲到那茅糙院檐下,看天上風云翻卷著,雷聲隆隆滾來,將悶熱一掃而空。 蘇離離聞著雨水氣息,凝神聽了一聽,問木頭:你聽見什么聲音了么? 木頭內力充沛,耳目靈敏,屋子里有個女人在哭。 蘇離離奇道:哭什么? 她沒說。 蘇離離從院墻外茅糙fèng隙里看去,茅屋門扉緊閉,拉木頭道:我們悄悄去看看她在哭什么? 木頭想了想,允了,一手攬著她飛身一掠到了院里,房檐下站了。蘇離離便從那破窗戶fèng望進去,見一個農婦,散著頭發坐在地上抽泣,聲雖虛弱卻見哀慟。地上一動不動地橫躺著個男人,也是農夫打扮。她看了一回,轉過臉來。 雨聲嘈雜中,木頭板著臉瞪了她一眼,問:看見什么了? 蘇離離臉上閃著同qíng的光,卻頷首道:商機。 農婦農夫都是本地人士,這兩天因為下雨,山上泥水足,沖下一條當地人稱烙鐵頭的小紅蛇盤在柴房木茬子下。農夫早上去抱柴沒注意,被它一口咬在手上,又吐又暈,沒過多久便一命嗚呼了。 木頭細細看了看他手上的傷口,確像是毒蛇牙印。指甲烏紫,面色發青,也是中毒跡象。蘇離離拉了那農婦道:大姐,如今盛夏,人這么放著不是個辦法,這附近可有賣棺材的? 農婦低著頭,搖頭不語。 蘇離離又道:我會做棺材,不如我給大哥做一具,兩天就好,早點入土為安。 農婦終于抬起頭,紅腫的眼睛像兩只桃子,水色泛濫道:你為什么要給他做棺材? 蘇離離回頭無奈地看了木頭一眼,木頭挑了挑眉。她轉過臉道:不為什么,就想這兩天借你這兒一住,有米飯就借我們吃一口,讓他捉野味來做菜。她一指木頭。 農婦看了看木頭,猶豫了一下,點頭道:好,我也不能讓他就這么卷著席子埋了。 俗語云:桑、皂、杜、梨、槐,不進yīn陽宅。蘇離離帶著木頭在附近山上找了幾株松木,就農婦家的菜刀借來。木頭內力貫注,兩刀劈倒一棵,扛回去。論大小,只好做半花的十三圓。材料工具都有限,做不到十足的好。難得蘇離離許多時不曾摸到棺木,勁頭十足。 那農婦也不挑剔,哀容頓消,只剩下一臉的麻木,沒有半句言語,用家里剩下的糙米做了飯三人吃。第二天,棺材的幫底做好了,蘇離離沒有尺子,估摸著做了七尺長。頭上橫擋約莫一尺八,三塊板拼成的,農婦將房里箱蓋子砍了一塊,說拼在那前擋上吧。 蘇離離接到手里看了看,道:這里的木料盡夠了,哪里需要去砍箱子? 農婦也不說為什么,執意如此。蘇離離就給她鑲在前擋上,盡量做得周正了。晚上拉了木頭到院子外面山道上說:這大姐在騙我們,他們不是本地人。 木頭問:你怎么知道? 她給我那塊鑲在前擋的木塊是柏木,只有晉中祁縣一帶才這樣做棺材。不論何種材質,在前板上必定用柏木,至少也要拼上一塊??伤齾s跟我們說她是本地人。 木頭道:她下盤沉勁,會武功。 蘇離離鎖眉道:你早看出來了? 木頭點頭。 那現在怎么辦? 不怎么辦,大家各自有事。我們給她做完棺材就走。 蘇離離望著遠處漆黑的山形,沉思了一會兒,道:好。 雖然離別經年,再見到木頭仿佛沒有任何時間的隔閡,兩人鋸著棺材,宛如夙日投契。第三天上,棺材完工了。沒有油氈鋪底,沒有大漆罩面,就這樣一具白皮棺材,將那個男人鄭重地葬了。那農婦沉默地站在新起的墳堆前,目光卻有些深邃狠厲。蘇離離和木頭在小溪邊洗盡了手,正要告辭時,她忽然開口道:你們是要進山? 蘇離離道:是。 你們有事? 有事。 什么事? 蘇離離見她如此追問,道:我舅舅早年在這邊經商,生意壞了才到霧罩山上的道觀里做了道士,后來死在這兒。他生前托人捎信兒,說想要回鄉。如今我們來看看,把他靈柩帶回鄉里。 農婦默默聽完,審視了她片刻,道:小姑娘,這是個是非地,不要去了。他武功雖好,去也是白白送死。她說著,一指木頭。 蘇離離呆了半晌,笑道:怎么會呢?這樣荒郊野嶺,有什么是非? 農婦面色如常,不露悲喜道:我說完了,你們走吧。言罷,徑直往茅屋里去。 蘇離離立在那里想著什么。木頭等了一會,見她不說話,問:還走么? 蘇離離轉過身,看著遠處山巒,嵯峨峻峭,朝暉夕yīn。青山一點橫云破,別無半分戾氣,思忖了片刻,道: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去么? 你自然有你的理由。 蘇離離垂首想了片刻,有些皺眉,搖頭道:我要進山。 木頭說:那就走吧。 太陽出來,山路上的泥濘半gān,還有些滑腳,卻有不知名的白色小野花搖曳著。木頭拉著她一路爬山,山梁埡口上風急而呼嘯,蘇離離辨了辨方向,道:左邊走。左邊半山腰上有一面土坡,正在山腰背風的彎里。糙色青翠,郁郁蔥蔥。慢慢走過去時,便見地上有個大坑,似被新挖開,已冒了些嫩綠的糙苗出來。 蘇離離在那一塊地方左右轉了轉,最后拄著竹杖站在坑邊。站了一會兒,她挑了塊gān凈地方坐下來,望著山下道路田莊發呆。木頭見她不說話,一撩衣擺,坐到她身畔,輕聲道:這里是不是你父親的墳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