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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離離被祁鳳翔放下時,已在那竹籬之外,喉嚨腫脹,口不能言。張師傅等在外面,一見他們出來,忙上前道:公子無恙否? 祁鳳翔正眼也不瞧她,冷哼一聲,我還以為她早溜了,結果在人家園子走迷了路了!費爺半天的工夫去找出來。 張師傅叉手道:也是大公子的人? 祁鳳翔搖頭,不是,這人比大哥中用多了。 我去茶樓看過了,那個王猛不見蹤影。 好得很,連我都騙過了。祁鳳翔冷笑,我大約知道他是誰了。 蘇離離委頓在地,緩過一口氣來,捂著脖子,嘶啞道:我不跟你走了。 祁鳳翔終于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慢慢走到她面前,撩衣蹲下身,湊近她道:你說什么? 蘇離離下意識地往后一退,已靠在墻上,避無可避。祁鳳翔目光灼灼,一字字道:你再說一遍。 蘇離離默然低頭,祁鳳翔一把將她拉了起來,站穩了,收手便往巷外走。張師傅一旁扶住,見她雪白的脖子上指痕斐然,攙了蘇離離跟在后面,道:少東家,三公子出來不見你,立刻就趕進去找你了。 找我?蘇離離無奈,只怕他對那假歐陽覃的興趣比找自己更大,波瀾不驚道:不必客氣。圣人云:生死變故,父子不能有所勖助。我與祁公子非親非故,怎樣做都是合適的。 祁鳳翔側了側頭,瞥見她表qíng淡然無畏。他回過頭來,兀自笑了一笑。 傍晚就在這太平府市中尋了一家客棧住下。吃飯時,蘇離離根本難以下咽,只得端了碗湯,一小口一小口地吞了。晚上躺在g上,直著脖子失眠。門上有輕微的敲門聲,蘇離離置若罔聞。 片刻之后,窗戶一響,祁鳳翔越窗而入,徑直走到桌邊,挑亮了燈,冷聲冷調道:過來擦藥。 蘇離離端著脖子立起來,走到桌子旁。 祁鳳翔打開一個木盒子,一股糙木清香飄了出來,盒子里半綠的透明藥膏。他指間挑了一點,往她項上抹去。蘇離離往后一退,擋住他手,道:我,自己來。 祁鳳翔半是諷刺半是教訓,道:這兩天不想吃飯了?!脖子伸直了! 蘇離離微仰了頭,覺得他的手指帶著微涼的藥膏撫到了脖子上。兩人誰也不再說話,只默默地上藥,呼吸之氣若即若離。祁鳳翔柔緩地將藥抹勻,細致認真。 不知為什么蘇離離眼里便有了酸澀之意,卻不是因為淤傷。 他抹好了藥,從袖中抽出一塊白綾,給她裹在脖子上,將藥膏掩住。蘇離離覺得脖子有些微微的涼,伸手撫上綾布,也不若先前的疼痛。 祁鳳翔蓋上木盒子,卻背倚了桌子望著她不語。蘇離離摸著喉嚨,瞠目以對。 燈油燃著了什么渣滓,芯上劈啪一爆。 祁鳳翔唇角忽然扯起一道弧線,三分無奈三分好笑,道:不大個園子,走迷了路。虧了你這沒用的記xing。 蘇離離無可辯駁,咬牙低眉不語。 祁鳳翔見她從外表到氣勢都纖弱了起來,大是高興,款款道:蘇大老板,你可知道豬是怎么死的么?頓了一頓,見她不答,便好心指教道:笨、死、的。 第二天早上,祁鳳翔令人將早飯端到蘇離離房中。蘇離離昨晚沒吃什么東西,本就餓了。早起脖子也不痛了,便盛了碗粥,加糖攪著。 祁鳳翔坐她對面,覷著她脖子上的綾布,狐貍一般笑道:合浦之北有江,名曰漓江。江上漁夫以鸕鶿捕魚。以繩索系其頸,令其難以下咽。如此,鸕鶿捕上來的魚便都吐進了漁夫的倉里。 蘇離離由他取笑,面不改色地舀了一勺粥吃了,方慢條斯理道:看不出來,公子連這些風物地理都知道。 祁鳳翔笑笑,那也不算什么。王土雖闊,十有七八我都去過。 蘇離離放下勺子,將一個鹽茶jī蛋磕在桌上,十指纖纖地拈著碎皮,和風煦日般溫言道:祁公子,你知道牛是怎么死的么? 祁鳳翔風發意氣的表qíng頓了一頓,臉含笑意,眼露兇光,chuī、死、的。 蘇離離微微一笑,咬了一口jī蛋。 祁鳳翔看她眉目之間頗為得意,自嘲道:我跟你這小丫頭較什么勁兒,你不信也罷。我自十三歲離家,jiāo游天下,我朝疆域近乎踏遍。我說十有七八,實是自謙。 當真? 當真。天下太大,不是坐在家里就能識得的。我們在桃葉渡上遇見的沙河幫,就是五年前我救過他們的幫主。他說得冷淡,神容不似狐貍的狡猾,卻有láng的孤傲深沉。身為州將之子,屈身江湖,心不可測,志不可折。 蘇離離默默吃完最后一口粥,擱碗正色道:你能不能告訴我,究竟要我來做什么? 祁鳳翔手指叩著桌面,三日后,你與我到冀北將軍府,去見陳北光。 啊?!他話未說完,蘇離離已驚叫。雖說陳、祁兩家現下互不相擾,那是為勢所bī,大家心里都清楚,駐地相鄰,遲早一戰。 怎么?陳北光就算二十年前有冀中美男子之稱,你也不用激動成這樣?祁鳳翔涼涼地說。 蘇離離搖頭,你們兩家是世jiāo? 不是。 那你不是去找死? 祁鳳翔嘆道:蘇姑娘,你說話總是這么直白么? 蘇離離連連擺手道:要去你去,我是不去的。再像昨天那么來一下,我小命兒就沒了。 祁鳳翔眼睛一瞇,你非去不可。你要去見一個人。 蘇離離不寒而栗,什什么人? 祁鳳翔一根手指支在下頜,望了她半天道:先把你這身男裝換一換。見她驚愕得頓時一跳,失笑道:放心,不是美人計。 祁鳳翔素來言出必行,下午的時候,果然有人送來兩套女子衣裙飾物。祁鳳翔拈著那衣料,笑出幾分猥褻,女人的衣服你會穿么?要不我幫你吧。 蘇離離一把拖過衣衫,將他趕了出去。 半天,里面沒有一點動靜。再過半天,聲息不聞。祁鳳翔敲門道:你好了沒有? 沒有回答。 我進來了! 還是沒有回答。 祁鳳翔推門進去時,只看見她的背影站在立鏡之前。妃色長裙曳地,由腰及踝,開出一個優雅的弧度。肩背勻停,纖秾合宜,發長及腰,散亂地披在身后。不知不覺間,蘇離離已不是那個喜嗔放任的孩子,而長成了娉婷女子。 祁鳳翔站到她身側,望中鏡子里她悵然失神的眼睛,怎么?被自己嚇著了? 蘇離離喟然道:是嚇著了,我這個打扮跟我娘親,實在太像了。時間如水流過,并去的還有親人。回頭看時,歲月荒涼。 真是孩子氣。祁鳳翔撫上她的頭發,柔軟順滑,是慰藉的意思,卻不顯突兀,這個人本就是你,要學會認識你自己。來把頭發梳一梳。 蘇離離低頭看那裙擺,衣袖一牽,抬手劃起一道弧線,忽然莞爾一笑,道:這裙子,我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了。她笑得俏麗狡慧,方有了一點少艾女子應有的新奇靈動之意。轉身在屋里走了兩圈。 惹得祁鳳翔附掌大笑道:你若站著不動,還像個樣子。當真走起來,頭不正,肩不直,左顧右盼,定要被人議論。 整個下午蘇離離的時間都用在了梳妝打扮上。然而女子的發式,即使最簡單的,她也覺得太難了,那辮子怎么也捉它不住,常常叫祁鳳翔給我捉著這縷頭發。幾經奮戰,總算把頭發梳好了,雖然蓬松凌亂了點,到底還有些像樣。 等坐到鏡子前,蘇離離才發現胭脂水粉實乃她的大敵。祁鳳翔從旁參謀:擦得太白了,粉沒抹勻,胭脂像猴子屁股于是數番嘗試,以兩人笑得七零八落而結束。 鑒于蘇離離畫的眉毛高低不勻,祁鳳翔親自動手給她畫了一遍,粗細不同。于是他將細眉添一筆,發現另一邊又細了。反復添了兩次,眉如大刀,殺氣騰騰。 蘇離離大怒,祁鳳翔很是挫敗,說畫美人圖從不失手,怎地畫真人如此不堪。思忖之下,得出結論,蓋因蘇離離不是美人,故而影響了他的發揮。 洗臉凈妝,一番鬧騰,以祁鳳翔撫額怒曰朽木不可雕也告終。 次日,不知他在哪里請來一個瑩脂坊的化妝師傅,將蘇離離捉在房中教輔一天。蘇離離哀哀不悅,祁鳳翔勸脅相輔,曰:別人花錢都請不到的師傅專教你一人,不可bào殄天物。 至晚,濃妝淡抹總相宜了。 再次日,蘇離離淺施脂粉,淡掃眉峰,將頭發挽作雙鬟。簪上一排單粒珍珠,祁鳳翔將明珠耳夾扣上她耳垂,端詳片刻道:走吧。 門外有車等著,兩人上車坐了,蘇離離四顧道:張師傅這兩日怎么不見? 祁鳳翔肅容道:我另托他有事去做。現在告訴你的話,牢牢記好,說的時候,務必一字不差。 車外yīn天,似昏暗yù雪。青石大道一路行至冀北將軍府前,祁鳳翔下馬投了名刺,回身指了門前獅子銅鶴,低聲笑道:這陳北光的府制頗多僭越,總不是這兩個月才建的,可見是個浮躁不慎之人。 蘇離離手心卻有些出汗,埋頭不答。祁鳳翔將她鬢邊的一粒珠cha正了正,語氣清閑道:不要緊張。蘇離離點點頭,他便笑了一笑,多加小心。 說話間,將軍府府丞親自迎了出來,將祁鳳翔請進去。蘇離離隨在他身后,亦步亦趨,左右雕梁畫棟,戧戟森嚴。 大殿之上,坐著一位長髯劍眉的大人,四十上下的年紀,英氣之中帶著儒雅,踞案而候。 祁鳳翔趨前施禮道:幽州祁鳳翔,久聞鎮北侯大名,無緣識見。今日特來拜會。蘇離離便跟著他深深地屈膝行禮。 陳北光虛扶了一扶,不咸不淡道:不必多禮。世人皆言,祁煥臣三子,長為鹿,次為羊,祁家有虎,只待鳳翔。今日一見,果是英雄出少年。 祁鳳翔直起身來,不卑不亢道:大將軍謬贊,家兄才略見識數輩于我,晚輩不敢逾越。今日來此,一則奉父命問禮,二則為兩軍jiāo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