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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頭看也不看,嚓地一聲還劍入鞘,道:你總躲在我后面,他沒法正視你。轉頭看向蘇離離,那次從定陵回來他就跟著你了,前兩次來也是在書房里翻。我腿傷未愈,不曾驚動他。 蘇離離驚道:我釘棺材,撬棺材,還沒遇過這樣的事。 你知道他在找什么。木頭平平淡淡說出來,像在陳述一個事實而非詢問。 蘇離離遲疑道:我其實我也不知道。就是上次在定陵,我給莫大哥放風,無意撞見這個扒爪臉在審一個小太監,說要找什么東西。 木頭審視她的神色,沉默半晌道:你不想說就不說吧,我看他不會就此罷手的。 蘇離離聽得很不入耳,這算什么話,軟威脅?什么叫我不想說,我還把名字告訴你了,你的名字我卻不知道呢。 蘇離離是真名么?木頭兜頭問道。 蘇離離一噎,被他深深地白了一眼。木頭提了劍轉身就走。她一把拽住,你去哪里? 回去睡覺!再過會兒天就該亮了。 蘇離離拖住不放,不行!你陪我在院子里坐坐。萬一一會那個人 木頭板著臉不聽,蘇離離央道:木頭,程叔去拉板材還沒回來,這一院子除了我就是你。萬一我回去,那人想想不對勁兒,要回來宰了我,你慢一步我就完了。 木頭回身躍上堆放的木料板子坐了下來,他背后還有人。他主子不說殺你,他就不會殺。 蘇離離蹦上前去,也爬上那半人多高疊放的成板,背靠著后面堆積的木料,你怎么知道他還有主子? 木頭坐進去些,抱膝沉吟道:你說他上次在定陵拷問一個小太監。既是涉及皇宮內院,便不是江湖中事。此人非官貴,定是為人效力。 蘇離離沉思片刻,道:你知道有哪一個大官姓祁么? 朝中沒有。 幽州呢? 幽州有,幽州守將祁煥臣。 蘇離離冷笑,想必是這位幽州的祁煥臣。 木頭冷淡地補充,此人五十多歲,三年前調防幽州,守御北方,倒是一員良將。 蘇離離冷哼一聲,治世良將,亂世jian臣。 木頭默然不語,蘇離離曲了膝,側坐在他身邊,雖有些冷,卻覺得安全。心安時,睡意萌生,不一會兒就垂頭搭腦。木頭略往她那邊挪了一挪,將肩膀借給她的腦袋。蘇離離便靠了過去,整個人依在他身邊。 天將亮不亮之際,空中似有低低地鳴響,像從天地間發出,杳無人聲,仿若時空倒置,不知身在何方。這樣一段時間,是從生命中抽離的,是不關乎過去與未來的。木頭定定地看著天空變成青白,映上一點金色的邊。 第一縷陽光照進院子,蘇離離動了動,睫毛緩緩抬起來,頭倚在木頭肩上,背靠著堆積的木料,身上披了一條薄被。心知是木頭趁她睡著給蓋上的,裹了裹,心里有些空,又有些滿,有些說不出的愉悅,像被太陽曬得懶懶的。仿佛這樣相依坐了很長時間了,長過她知道的時光。 空氣清冽微寒,她一動不動地倚著木頭坐了會兒,才抬頭看他。木頭的臉側對著陽光,明暗的光影勾勒出他的輪廓,他望著沾染青霜的屋檐,眼里涵著恬淡的波紋。 蘇離離也看向那屋檐,笑道:怎么?房檐上有錢?因為才醒,聲音低啞,平添了清甜。 沒有。 那你看什么?蘇離離懶懶直起身來,還這種表qíng。 去年今天你威脅我說,我死在這里只有薄皮匣子給我。 蘇離離被他一提,才驀然想起木頭住在這里也有一年了,心思不由得遷延開去。她凝望他的側臉,這一年來木頭個子長了不少。她每每抬頭跟他說話,不經意間,仰視的弧度就大了起來。木頭將目光投向她道:你看什么? 蘇離離輕輕一嘆,思索片刻,才將手按在他手背上,柔聲道:我只愿你一生平安,再莫有去年那樣的時候。 木頭默然片刻,也輕聲道:我也愿你一生平安,再莫有昨夜那樣的時候。 兩人相視而笑。 木頭,蘇離離低低道,幫我個忙。 你說。 我有一個jiejie,身陷青樓。我縱有再多的銀子,也贖不出她來。我想你去把她接出來。 在哪里?叫什么? 蘇離離躊躇了一會兒,且再等幾個月吧。我擔心你的腿傷到時候我跟你說。 木頭剛要說話,后角門上響動,蘇離離凝神一聽,歡聲道:程叔回來了。 木頭跳下板材,伸手給蘇離離,你去做飯,我幫他拉木材進來。 蘇離離抱了被子,扶著他手,跳下板材堆子,依言各自忙活去了。 * 五月,天氣宜人,柔風chuī潤。明月樓眠花宿柳,正是溫柔鄉里不知歸。言歡這夜陪了半夜酒,有些醉了,回到房里,頭沉眼餳,意識卻又極度清醒。在g上倒了半天,心中懊惱今天被灌了許多酒。挨到四更,到底對著花瓷盆吐了一通。 抬起時卻見窗邊站著個黑衣少年,蜂腰猿臂,眉目俊郎,眼睛像明亮的星,趁夜乘風而來。言歡雖奇怪,也未驚慌,只愣愣看著他。看美人嘔吐原是一件煞風景的事,木頭神色平淡道:你是言歡? 是。言歡將絲綢拭了唇角穢物,習慣xing地問:公子怎么稱呼? 木頭并不答話,我來帶你走。 言歡一愣,誰讓你來帶我走? 蘇離離。木頭雖認識蘇離離一年有余,還是第一次叫她名字。幾個字平平吐出,心里反升起一種異樣,些微形諸神色,眼底平添了溫柔。 言歡察顏觀色,冷冷一笑,用職業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木頭良久,她憑什么帶我走? 木頭被她瞧得有幾分惱怒,難道你想在這里?! 我不想在這里,可我不要她來救我!薄酒微醉,言歡有些把持不住qíng緒。 木頭道:為什么不要她救你? 言歡道:她要你來你就來? 一陣短暫的停頓,木頭道:她非常想救你出去,所以我才來。算是回答她的話。 這世上沒有承受不起的責難,只有受不了的好意。言歡笑出幾分落寞,算是回答他的話。 你是她什么人?木頭又問。 言歡緩緩走近他,手指拂上他衣襟,毫厘之差時,木頭退開了。言歡似笑非笑道:你很想知道她的事? 木頭眸子微微一瞇,眉頭不蹙,卻帶出幾分認真的冷靜,我為她來救你,你只用跟我走。 我不愿意!言歡應聲道,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你愿意聽么?她又湊近木頭。 你可以講。木頭這次沒退,只一轉身坐在了旁邊的繡凳上。 言歡靜靜地審視了他片刻,欠身在桌邊凳上坐下來,倒了一杯冷茶,端近時才發現茶里浸了只細小的蚊子。她轉著手里的杯子,看那茶色一圈圈dàng過雪白的瓷,蚊子掙扎片刻,隨水漂dàng。 言歡定定開口,她并不如你想象的好。 很久以前有一個大臣,得罪了皇帝。皇帝要誅他滿門。那一年,他的女兒五歲,有一個從小陪伴著她的丫鬟,是她奶娘的女兒。她們有緣生在同一天,卻是個不吉利的日子。大臣為了避禍,帶著女兒遠走他鄉。那個忠心的小婢追隨左右,不離不棄。三年間東躲西藏,嘗遍冷暖。言歡語氣淡定,當真像講一個事不關己的故事。 一天,官府的人找著了他們。追殺之下,大臣受了重傷,命不久了。這位小姐當時只有八歲,追兵重圍中,將那小婢當作自己的替身推了出去。皇帝抓到這個替身,余怒未息,說,那位大臣既然自以為正直清高,出淤泥而不染,就讓她的女兒做jì女,不許人贖她。 替身被送到青樓,教習歌舞,十三歲就接客。耳濡目染,盡是煙媚qíng事。言歡頓一頓杯子,就像這只蚊子,苦苦掙扎,也只能溺斃。某一天,這位小姐良心過不去了,想把蚊子撈起來。你說,蚊子已經溺死,撈起來又有何用?就算她不死,又怎能忍受這小姐再來施她恩惠? 她神qíng漸漸激越,言歡生來不受人憐,是苦是樂都是我的命。任何人都可以幫我,我只無須她來假手! 她言至此,那個丫鬟與小姐都不言而喻,昭然若揭。 你說的這個大臣,是前太子太傅葉知秋。木頭冷冷蹦出一句。 言歡一凜,你到底是什么人?! 木頭神色變化莫測,我聽聞過這位大人的事,正與你說的相合罷了。那個替身為什么不說自己是假的? 言歡輕輕一笑,她說了,沒人信。小姐跑了,也找不到。所有的人都希望她是這個小姐,她在世上孤立無援。她輕輕立起,腳步虛浮地走向g榻,側倒在g上,像滿心歡喜,又滿腹憂傷,竟大笑起來。 木頭見她半醉,心中定意只能打暈了扛回去jiāo差。站起來,憚了憚衣襟,道:言歡姑娘,得罪了。 言歡手中抓著一根小指粗的紅線,揚手道:你知道這是什么? 木頭一愣。 她扯著繩子,慢條斯理,笑靨如花地接下去,看來你沒來過這種地方。這樣的繩子每個房間的g上都有,青樓恩客許多都不把jì女當人折騰。遇到客人危害到姑娘的xing命,姑娘便拉這個繩子,樓下的打手就上來了。 她話音剛落,房門砰地一聲撞開,三個高大的下奴擁進房來,一眼看見一旁的木頭和g上的言歡,一時愣在當場,不明狀況。 言歡纖長白皙的手指飄忽一指,朱唇輕啟道:這個小賊來我這里偷東西,捉住他。 木頭微微一嘆,似乎不為所動,也看不見沖上來的打手,對言歡嘆道:我雖能帶你走,卻不想帶你走。目不旁視,一伸手,卻堪堪抓住一個打手揮來的一拳,順力一折,腕骨脫臼,將那人一掀,擋開后面兩人,窗欞上一蹬,躍出窗去,身姿瀟然若雁,轉瞬掩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