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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上馬,待過了山間崎嶇處,往東便是一條雨水沖刷出來的坡道,足有十丈只寬,沿坡道過秦嶺,下去便是一望無際的關中平原了。 張繡在此辭別,因要留守潼關。 他下馬相送,身后高大威猛的胡車兒一如往日那般守著,山林層層,直到再望不見皇帝車駕,張繡才嘆了口氣,回身往潼關暗門走去。 胡車兒跟在他身后,見狀道:“將軍為何不樂?可是這潼關有什么不妥?” 張繡看他一眼,見他眼中閃著忠誠魯直的光,卻無法同他言說胸中的百般情緒,只能勉強一笑,道:“陛下委以重任,我只擔心守關有所閃失。” 胡車兒笑道:“這有什么好擔心的?若敵軍來了,將軍只派我一人站在暗門孔道之上,便能抵千軍萬馬。” 張繡只好一笑。 而下山路上,劉協在馬上回首,卻已然望不見峭壁之上那小小的關口,但見山勢巍峨,而江水雄壯,后世元代張養浩的一曲《山坡羊》不期然涌上心頭: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躕。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詞中此時最觸動劉協的,卻并非寫潼關之險峻,也并非感嘆百姓之苦,反倒是那一句“傷心秦漢經行處”。 秦,他早已經歷一生;漢,乃是他正在經歷的。 然而這一切終將歸于塵土。 孫權就騎馬護衛在劉協身旁,此刻見了年輕皇帝面上神色,不禁一愣。 孫權尚是年輕不識愁滋味,更不懂什么叫悵惘,可是此刻望著皇帝的神色,忽然間在吳郡讀書時看過的古往今來那些意氣消沉的詞句都往胸中灌來,一時只覺良駒寶刀都再不能叫他快活了。 不妨趙泰在另一側笑道:“陛下,咱們出來倆月,不知城中子脩哥哥如何了——恐怕要給朝中那些老頭子咬下塊rou來。” 劉協回過神來,不禁一笑。 他出長安巡視潼關,既是出于關中防護的軍事需求,也是為了給曹昂騰出地方,好叫他施展拳腳。轉過年來之后,眼見關中越發干旱,恐怕又是一個欠收的年景,雖然朝廷已在開鑿新的渠道,以為灌溉之用,但終于無法改變大局。自靈帝末年起,凡是旱年,多半還有蝗災,這些年更有愈演愈烈之勢。 這種情況下,糧食安全就成了國之根本大事。 長安城中大族豪強,盤根錯節,豪商巨賈,接通權貴。劉協令曹昂徹查各族資產,嚴令禁止私人囤積糧食,然而屢禁不止。正如《西游記》中所寫,人間的小妖怪小魔頭,亮出真身,哪個不是真神身邊伺候的?棍子還沒打到這些豪強身上,請托的官員早已堵住了曹昂辦差的衙門。 就連劉協的未央殿中,也有董承與陽安大長公主踏過幾次門檻。要知道前者乃是劉協表叔,后者乃是劉協姑母,兩家的女兒都還養在長樂宮中,都是正經的皇親國戚。兩者前來,也都有些苦口婆心,無非是物議沸騰,皇帝剛剛親政改元,實在不合于此時生事,縱有宏圖大志、百年大計,也當立足眼下。 劉協繼續留在長安,兩方都能問到宮中來,成事之前便要矛盾激化。因此劉協便借著巡視新修筑的潼關一事,避出長安。如此一來,在長安城中的豪族便覺此事皇帝還未有定奪,事情有了回轉的余地。但是另一方面,曹昂獨自留在長安,暫時失去了皇帝這最大的依仗,面對的壓力卻是不可想象的。 曹昂要面對的壓力,不只來自于反抗的豪強,還來自于在旁盯著的新任尚書令楊彪。楊彪當然明白皇帝的用意,但是他也絕不會寬容于曹昂。若是曹昂行事時有偏差之處,楊彪是斷然不會放過的。 楊彪出身士族,當初滅宦官,他曾出力。如今打豪強,雖然符合清貧士族的利益,但是對于四世三公這樣的楊氏大族來說,卻就并非好事了。豪強原是與權貴連著的。而如今以曹昂為代表的朝中新生力量,更是與楊彪所代表的舊臣集團成犄角之勢,雖然這些只在暗中洶涌,因當前還有興復漢室這一大任務、這一共同的理想懸在頭上。 但兩派之間,不甚融洽,卻是不爭的事實。 想到此處,劉協道:“將德祖喚來。” 德祖,楊德祖,楊修。 楊修乃是楊彪之子,是年剛滿二十,于是舉孝廉入仕。他的父親乃是當今尚書令,家族又樹大根深,起\點自然不同凡響,一出仕,就做了郎中,常伴皇帝身邊,以備差遣顧問。待到這郎中做滿一年,那便可以稱一聲尚書郎了。 一出仕就在尚書臺掛了名,又常伴帝王身邊,加之楊修本人確是聰慧無比,在他的年紀算得學識淵博,想來大好前程便在眼前,如無意外,來日他也會是家族中又一位列于三公之位的大佬。 可惜真實歷史上,楊彪看不順眼曹cao,曹cao初時對楊氏也心中忌憚。待到楊修以楊氏子身份參與曹丕、曹植奪嫡之爭,卻站錯了隊伍,犯了大忌。曹cao下定決心后,為了鏟除可能存在的奪位隱患,下令將楊修誅殺。否則以楊修之才,想來歷史上還能多幾則美文名篇。 劉協最喜年輕人有才進取,因此見楊修雖然因聰慧且出自高門、難免有些飛揚恣肆,但他又豈會因少年性情而苛責于楊修,仍是常常帶在身邊,愛他言談有趣。 一時楊修驅馬上前,只見青年峨冠博帶,廣袖寬大,胯\下白馬,手中短鞭,含笑而來,當真名士風流,叫人見之忘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