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
吳仁呆滯地坐在訊問椅上,胳膊放著,脖子歪著,靜止的雕像似的,眼睛里只剩下空洞,又仿佛無邊無際,毫無希望的深灰。 “知道為什么抓你?”胡警官把資料往桌上一拍,黑著臉問。 吳仁的眼睛微微眨動,干燥的唇顫抖著張了張。 “因為自殺。” “你說自殺?再好好想想,東西哪兒來的,人怎么沒的。”胡警官慢悠悠地回身坐下,銳眼如鷹,死死盯著眼前的漢子,恨不得把他的臉灼出個洞。 吳仁舔舔裂開的嘴唇,“水……” “不交代清楚,別想喝水。說!” 他的額頭上漸漸滲出幾滴汗。 “我有病,不能渴著……” “所以你就把你老婆殺了?” 胡警官看似隨意地喝問道。 吳仁猛然瞪大眼睛,開始結巴地推脫,“我沒有……她,她是自殺!” “別跟我揣著明白裝糊涂。藥是不是你買給她的?” “是……是我買的,沒給她!” “沒給她,難道你想自己喝?” 吳仁囁嚅著,“我買了放在她屋子里的……” “放在她屋子里做什么?藥老鼠?”胡警官急急追問。 “對,藥,藥老鼠!” 胡警官冷哼,“少扯淡啊,你根本沒擰開過,還能隔著瓶子藥啊?瓶子上的指紋印清清楚楚!怎么藥,整瓶放那有用?還有,誰告訴你能用3911藥老鼠啊?” “是,是……”吳仁有些慌神。 “說實話,就能早點下去,少擺迷魂陣糊弄我們。能說了不?” 吳仁低下頭,濕乎乎的手指緊緊抓著扶手,篩子似的抖。 “是……我買了3911,買來放著,我沒想到她真的喝藥了!” “在哪兒買的?”“強哥農藥。” 這回倒承認得挺快。 “開始為什么說謊?”胡警官在筆記本上勾畫一筆,依舊板著臉,抬眼看看吳仁。 “我只是買的藥,花的錢,誰知道她想死她就喝了啊……” 審訊室的門“叩叩”響了兩聲,開開條縫。 “進來吧,他剛承認了買藥。” 吳仁飄忽的視線浮到門口,他突然跟打了強心劑似的,肌rou繃著,喉嚨里往外鉆著“呵呵”的嘶啞聲音。 “謝盡華!死兔崽子翅膀硬了啊!” “我跟你講別亂動!”記筆錄的警察一瞪眼捶桌子,又仿佛無事發生一般冷著臉繼續敲字。 胡警官嗤笑著,“說話有氣無力,吵架倒有精力。” 吳仁不顧嘲笑,扯著嗓子對來人一通嚷嚷,“謝盡華,你非要把我送到監獄?你和我有仇?處處跟我對著干,你要小財怎么辦!出去一趟了不得啊,開始壓自己鄉親啰?別忘了你的根是這,你連自己的鄉親都不放過!你這是要斷子絕孫的!混球,雜種,你祖宗十八代沒積德!” 吳仁顛三倒四地說著,謝盡華只是淡然地看著眼前無能狂怒的人。 “光顧著和我吵,倒像是自己的過錯不算事兒似的。”謝盡華拍拍柯余聲手背,讓他稍冷靜些,對吳仁繼續說道,“不是我和你有仇,是你的所作所為觸犯法理。畢竟您老連自己的妻子都不放過。至于孩子,你知道他在體育課上,曾經對我說過什么嗎?” “她活該,是個禍害!”吳仁繼續嘶吼著,無非就是自己沒有錯。 “血親三代入獄,便是戴罪之身,未來有些職業的政審過不去。可他們做錯了什么,卻要被父母親人拖累?他說,想和我學功夫,懲罰壞人。雖然他還有些是非不分,但懲惡的心情,還是可圈可點的。”謝盡華不急不躁地說,“至于他的去向,可能要被送到福利院,或者離開這里,離開村里人的評頭論足,到更遠的孩兒村。” 吳仁氣得呼哧呼哧的,“兔崽子居然敢教訓我!村里面不都這樣,你分明就是要找我麻煩!你知道村頭那家……” “老王太太,還有老李頭,以及小李?我知道,這邊年年喝藥的不少。早年是敵/敵畏,后來是百草枯,村子里的檔案,我看了不少,也知道他們為什么自殺,救不回來的占大多數。”謝盡華迅速打斷對方。 “這本來是我們自家的事情,偏偏被你這雜種攪和了!”吳仁晃蕩著手銬,神情激憤。 謝盡華搖搖頭,“這不止是你一家,是整個村子,甚至整個農村,乃至社會都面臨的問題。我不認為我做錯了什么。” 以前,幾乎整個村子都姓謝,年齡最大的老頭子就是族長。后來有外人進來,謝家勢力也就鼎盛過那一陣子,待衰落之后,謝家子弟也就沒有那么大的權勢了。所有姓謝的不姓謝的,老人青年,都失去了那種家族式的權威來統領、組織村民,也都沒有了最初的尊重。 以至于原本的老太爺們得不到尊重,又隨著孝道的進一步衰敗,他們被踐踏,感到屈辱,因而選擇自殺,保全選擇死亡的尊嚴。 還有吳姨這種迫于身體,家庭,貧窮等多方面壓力的自殺。 還有為了威脅家人,不了解農藥毒性,亂喝一氣而一命嗚呼的自殺者。 更有久病床前無孝子的“自殺”,帶來無數鬧劇。 幾個兒子為了分遺產,卻不愿意贍養沉疴在身的老人,只有一個兒子勉強留下老人,也沒有好生照料。老人一氣之下選擇自殺,這家兒子也冷眼旁觀。隨后別的兒子要報案,試圖多分些遺產,卻被鄰居勸阻“都是一家人,真能忍心把親人送監獄?”忍心的,不過是用慘烈的方式,把丑惡的面孔通通擺上明面,任人嘲諷罷了。 很多人臨死前都在后悔。特別是那些喝了百草枯的,慢性的吞噬給了他們足夠的時間去后悔,一邊掙扎在生死線上,一邊追悔莫及,最后飲恨而終。 “我要你賠我的名聲!賠錢!賠我兒子的未來!” 胡警官終于憋不住了,喝道:“你這是賠?這是訛詐!吳仁,我警告你,你這是在接受訊問!我們有證據證明你的罪行。你別嘴硬,完完整整說一遍怎么回事,我們就把你送回房間,給你水喝!跟我們這打馬虎眼,沒用!” 吳仁不理睬胡警官,大叫大嚷,不肯配合,“謝盡華,你斷子絕孫不得好死早點出門被車撞家里女人被人搞生下孩子沒□□……” “你敢再說一遍?”柯余聲猛地拉下臉,眼睛微微發紅,目光中帶著萬箭齊發的態勢,低沉的聲音震得人耳朵嗡嗡,一瞬間,空氣好似凝結的冰塊散發著無窮的陰冷,好似遙遠的黑洞,毫無生機,又將所有的恐懼都吸引吞噬,成為恐懼的源頭,死亡與粉碎的源頭。 他渾身的戾氣逼得吳仁直打哆嗦,喉嚨里卡卡的,像是被扼住,幾乎說不出話,只沙啞地“嘎”了兩聲。 “敢再胡說八道,我讓你名聲敗壞舉國聞名,讓你在獄里不受待見,出來以后人人喊打,家破人亡祖宗掀棺材板兒!別以為我沒這個本事,你個為老不尊的殺人兇手洗干凈耳朵給老子記著,只是明面不讓搞你而已,絕不是不能。人貴有自知之明,撒泡尿好好照照你的德行!你能有個兒子已經祖墳冒青煙,那是天可憐見吳姨!少嘰嘰歪歪說鬼話,也不怕睜眼見鬼!”柯余聲連珠炮似的,指著吳仁的鼻子,發狠話道。 是,派出所里不讓打架,但不代表不能罵人。 謝盡華趕緊摸摸他的后背給他順毛,“沒事沒事,別氣著。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肯定比咱們早入土,沒必要置氣。” 好嘛,這倆人的話都挺給吳仁添堵的。 胡警官忍不住揚起嘴角,即使受過專業訓練也不由得捂住嘴,好怕笑出聲。 吳仁又是被嚇住,又是被氣噎住,整個人都不太好,連翻白眼,還喘不上氣。 小煞星目光如炬,大煞星不為所動,這,這和那死賤人的反應完全不一樣,都是啃不動的骨頭,人老了,牙不好使了。 他們不能滿足吳仁對控制欲的發泄。 他們不應該低聲下氣?他們不應該哄著我高興?不然我就……我能怎樣呢? 以為自己是天王老子,只是……□□上抹黃泥,根本就是只繩上還在蹦跶的螞蚱,他們掌中的螞蟻。 事實就是一句輕飄飄的“你想多了!” “吳仁,可以說了?”胡警官及時把話題扯回來。 吳仁頹喪著癱坐下去,被未曾體會過的無力與恐懼壓垮的人忽然又老去幾歲似的,突然覺得那瓶3911要是就在身邊,一口氣喝下去見閻王,也沒什么大不了。 “吳仁,你閉著嘴不說話,我們的證據也足夠讓你重判。你是不打算再爭取主動交代嗎,那就做一個連自己做的事都不敢承認的父親?”胡警官看吳仁是真的慫下去,語氣稍稍緩和。 “至于你的兒子,我們會想辦法安置。家庭的不幸,不應該讓孩子也被受到牽連。” 謝盡華還是開口了。 即使會被當成給雞拜年的黃鼠狼。 “哼。跟你有個屁關系!”吳仁輕哼一聲,“我……打她,罵她,就是不想讓她占我的財產,拖我后腿!” 至于孩子?無所謂了。反正也等不到他賺大錢養自己,讓他活著,將來娶妻生子,孩子還姓吳,祖宗就不會怪自己。 這輩子活成這熊樣,不靠兒子也翻不了身的。 一輩子都不知道感激怎么寫,也別想從自己嘴里得到什么好詞兒。 呸,謝盡華,人模狗樣的畜生!當初就該趁小給拐走賣掉! “我尊稱您一聲吳老,想最后再同您說幾句。不會有誰平白無故的對別人好,就算是因為善良與軟弱,同樣是人,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古往今來,善惡有報,人在做,天在看。” 謝盡華知道,這只是自己一廂情愿。對方撐死了也就嫌棄他啰嗦,哪會有半點兒改善。 所以說完這句話,他向胡警官鞠個躬,轉過頭,拍拍頭發都快立起來的柯余聲,“余聲,走吧。” 夜幕已悄然降臨。 審訊之前,謝盡華看過所有的證據鏈,確認在案件方面已經沒有可以“插手”的地方了。 群山環繞的鎮子,暮色中的街道上亮著幾盞燈,臨街的低矮樓房里亮著昏暗的光。三三兩兩剛吃過飯的居民在街上遛彎,偶爾有幾只黃狗跑來跑去,晚風吹過,一片安寧祥和。 “謝先生……” “在呢。” “謝先生……” “我在的。” 不厭其煩地重復著孩子氣的話語,唯恐得不到回應。 詛咒與謾罵本是不過耳朵的,然而,一旦是針對所愛的人,心中總會升騰起無邊的惶恐。 “我不會有事的,放心。畢竟我有小葫蘆,還有我最信任的你。” 有力的臂膀輕輕攬住他的腰,又攀上他的肩頭,再將人用力摟在懷中。 ※※※※※※※※※※※※※※※※※※※※ 關于農村自殺的事,有本書,劉燕舞《農民自殺研究》。我沒看整本,只是搜了相關內容。 (另:關于養老,不管是農村還是城市,都面臨著各種難題,特別是現在壽命逐漸上升的情況,延長了需要照看的時間,壓力和強度也因為獨生子女、社會環境、傳統觀念等有所提升,還有白發人相互照看。這塊暫且不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