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傷,心傷
第二天,小雨。 天陰沉沉的,看不到放晴的跡象。 謝盡華打著傘來到醫院的體檢中心,找到了負責本次實驗的體檢窗口。今天的他徹底卸了妝,以“謝盡華”的身份進入到這家醫院,面對來來往往的人。 他的腿又開始隱隱作痛了,雖然不影響走路,但一部分精神已經被疼痛剝奪,這并不是最佳狀態。他勉強完成了一些基礎檢查,坐在樓道的長椅上休息。 “我看天氣,那邊在下雨,腿疼嗎?” 突然收到柯余聲的消息,謝盡華勉強挑起唇角,直接發語音:“疼,疼得不想動。” 柯余聲連發表情包:“我現在想過去,特別想。” “很快會見到實驗負責人,放心……”謝盡華故作輕松地說著,卻又在瞬間感受到腿上的刺痛,汗已浸透整個后背的衣料。手指不由自主滑開,這一半的語音就發了出去。 謝盡華跌坐上長椅,俯著身子,隔著褲子用力壓迫著傷疤所在,面色蒼白如紙,額頭上,后脖頸子,冷汗不斷。 “季先生……我可以看看你嗎?”柯余聲也回的語音,聲音竟有點顫抖。 “這位先生,你還好么?” 疼痛的侵蝕足以壓制住所有感官,他絲毫沒感覺到有人靠近。他稍稍抬起頭,卻看見一位穿著白大褂的戴著眼鏡的男青年蹲下身,“介意我看一下傷處嗎?” 他的聲音頗具磁性,氣質和季遠春有些相似,卻多了一種博學人士的深邃。不過頭發被吹得有些亂,可能是從別的地方跑過來的緣故。是醫生吧? “嗯。我是……來參加三期實驗的……”謝盡華松手,被疼得倒吸冷氣。 那位醫生點點頭,卷起謝盡華的褲腿,在那處傷疤上仔細觀察,戴著pvc手套輕輕按壓,觀察謝盡華的反應。 “體檢完成了?”他小心地放下謝盡華的褲腳,看了一眼謝盡華的體檢單,“從外觀看愈合完好,觸感正常,無法推斷原因,還需要進一步檢查。” “還差一部分。謝謝……”謝盡華勉強笑了笑,給柯余聲回個消息:醫生來了,沒事。 “剩下的項目……在這邊,還需要十分鐘左右。做完之后,會有工作人員帶您到匯報廳,提供早點,并且公布入選情況。您的號碼我記下了。等拍過片子出來,再給您簡單止疼,避免影響判斷。可以先吃芬必得,我叫志愿者倒杯溫水,起效需要時間——沒有藥物過敏吧?”得到謝盡華否定的答復,對方頷首,從口袋里掏出一粒裁好的鋁板膠囊遞給他,轉身要離開。 “請等一下。”謝盡華叫住他,“請問您是?” 他摘下手套,微微躬身,神色幾乎沒有變化,“荀霂,本次三期實驗的負責人。” 原來是負責人,看起來明明還很年輕……謝盡華覺得,這個叫荀霂的專家有種特殊的威嚴,卻不冷酷,不高高在上。他這才有意識地去觀察這個人的背影,回憶他剛才的語氣與神情。有所隱藏,卻又足夠真誠。他的身上有種藥物的香氣,微微苦澀,卻似乎能讓他的痛楚稍微緩解。 他接過志愿者的水,把藥吞了下去。 “醫生怎么說啊?給你上藥打針的嗎?” “吃了止疼藥,等拍過片子,差不多起效,很快就好。” “一會你要方便的話……還是想看你一下。” “看我狼狽的模樣嗎?又不是第一次了。” 謝盡華皺皺眉,放下手機,不再理會柯余聲,繼續體檢。 等他拍過片子,完成體檢,正好過去了十分鐘,卻沒看到柯余聲的回信,反復查看確認消息已經發出去了,心里竟有些失落,腿還在疼,大概會比之前好些。 好在荀霂就在旁邊,他一眼就看見了謝盡華。 “謝先生,介意我給您先做一下止疼嗎?” 從荀霂口中說出的“謝先生”是沉穩的,絲毫不像柯余聲那家伙。那家伙說這三個字的時候,恨不得捧著999朵玫瑰花在夜店蹦迪。 “藥已經吃過了,好多了。”謝盡華有些疑惑。 “我可以在治療室給您進行簡單的用藥及按摩處理。我看過您填報的信息,十幾年前的傷口還在疼痛,推測可能有幾種原因。” 謝盡華還是跟著荀霂進了治療室,他忍不住問:“能好嗎?” “試試看,而且我們會長期追蹤,確保效果。先生做的工作很危險吧。”荀霂沒有露出或為難或愉快的表情,只是輕輕合上門。 謝盡華掃了一眼cao作臺上的瓶瓶罐罐,“哦,您看得出來?”他填信息的時候填的自由職業,估計這個推斷是荀霂看過傷口后得出的,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會受槍傷。但荀霂似乎并沒什么懷疑與恐懼。 “和子彈與刀打交道,腿疼的問題很有可能造成嚴重后果。我們會竭盡全力幫患者解除病痛。” 對了,腿上有彈痕,還有更早的時候被團伙中的人懷疑威脅而留下的淡淡傷疤,觀察得還挺仔細。 “那就多謝你了。” “嗯。”荀霂話不多,不過按摩手法是真專業,藥物在他的推拿下隱隱發熱,那穿透骨骼的刺痛似乎有所減輕。 “疼的話,您認為有沒有心理原因?” “大概有一些。某種程度上……是一些事的警醒。”謝盡華實話實說。 “如果是這樣,盡量先解決心理影響,明天我會帶輔助鎮靜的精油幫您舒緩精神。” 精油? 看著眼前這個挺專業的醫師,謝盡華有些好奇:難道他在科學的基礎上,又引入了芳香療法這種挺玄學的東西? “通常是陰雨天會疼,但不是每個雨天,心理原因的話,受傷時確實在下雨。” 荀霂閉上眼睛,思考幾秒鐘。 “嗯……謝先生情況比較特殊,似乎與環境變化密切相關,可能與神經緊張有關,建議參與新藥測試,這款藥物可以修復神經元上的異常傷痕,弱化被放大的電信號,加上精神放松,活血治療,多管齊下。如果有哪些不便之處,可以私下進行治療。我們有為患者保護隱私的義務,不過患者之間的交流我們無法控制。” 謝盡華挑挑眉毛:荀霂想得倒挺充分。如果真是心理因素,如果他能治好……是不是有可能暴露自己的過去呢?無所謂吧,總要接受自己是謝盡華的。 他思索片刻,點點頭,忍不住看向自己的手機。 仍舊亮著的屏幕上赫然多出兩行字。 “不是狼狽,是你需要我,卻又拒絕我,我偏偏幫不上忙的樣子,我能做的,太少了。” 看見這煽情的話,謝盡華有點不是滋味。可現在的他并沒有義務被他感動。雖然那天要是沒有柯余聲,阮萌恐怕抓不到那個犯人,可自己……并沒有求他。人情一旦欠下,不好還,他不知道該怎么還。人與人之間,哪有什么脫離利益的感情,除了謝叔。 “那就有勞荀醫生了。我希望我在精神放松的時候……不會做出什么不太好的事情。”謝盡華輕輕笑了笑,顯得沒什么信心。 荀霂微微怔住,點點頭,“我可以為謝先生提供盡可能多的幫助。” “謝謝,我覺得我好很多了,接下來是去匯報廳嗎?” “對,您可以先吃早飯,一個小時后正式公布。” 謝盡華拿著早餐,在匯報廳的角落坐下,冷靜下來,給柯余聲回了一句:少來。我們好好做朋友,不行嗎。 他吃過面包雞蛋,喝過牛奶,肚子里終于不空蕩蕩,心情又好了些。 屏幕亮了。 “我會不甘心啊,就算這么說,我還是好喜歡季先生。但既然季先生這么說……那就好好做朋友吧。” 這只賴皮蟲有些憂郁,又發了一只喪喪的落湯貓的表情。 “好好工作。”等我回去——他下意識地想敲這句話,終究克制住了手指頭。自己憑什么要他等?自己是以什么身份呢?柯余聲接了活,根本沒必要把時間花在自己身上,反正自己不會跟他一樣不要臉地死磕回去。 算了。 謝盡華不出意外入選了實驗,被帶到病房里。同一個房間十個人,他的床位靠窗,拉上床與床之間的藍色簾子,就如同一間小小的,充滿光的溫室。 旁邊床是個五十多的大爺,對面是個二十五六的小伙子,一個是倆月前因為車禍撞壞了腿,還纏著繃帶,一個是打球摔壞了膝蓋,時不時疼起來。就謝盡華平時就跟沒事人似的,就當是臥床休息加康復吧。不過荀霂這種藥還真是多功能,可以算是骨痛良藥了,胳膊腿兒甚至腰椎頸椎股骨頭,只要外用的藥劑能滲透皮膚,幾乎所有的患者都反饋能感覺到舒適的暖流。對于覺得傷處guntang的病人,又覺得有種涼絲絲的感覺。 謝盡華沒怎么和他們聊,習慣一個人拉著簾子,在陽光下的陰影里看看報紙,閉上眼睛思考。 柯余聲偶爾會問問他怎么樣,他也大大方方說了,絕不說其他多余的話。 在治療計劃中定時用藥與檢查的間隙,荀霂會帶他到治療室,讓他放松下來,更準確地體會痛覺所在以及痊愈的感受。 某種程度上,芳香療法確實有效,它通過五感中的嗅覺調整整個身體狀態,嗅覺,是一般人無法拒絕的感受,畢竟每個人無時無刻不在呼吸。 沒過幾天,荀霂甚至能用雨聲環境與微弱的電流激發出那鉆心的痛。 “也許是沒有意識到,但大腦深處,依然藏著條冬眠中的蟒蛇。” 謝盡華在絕對放松的時候,做出了自然而然的反應。自我保護,還有那熟悉的,被壓抑的,很久都沒再做的噩夢。 “我不是叛徒……我本來就不屬于這里!我不想這么做,但我想活著……我想見謝叔……我不要在這里……我不是謝金華!謝叔,謝叔,對不起……” 沒想到這次疼痛直接讓躺著的半夢半醒的謝盡華躁狂地嚷了幾句,身子卻沒有動靜,像是鬼壓床似的。 荀霂聽著,只當作沒聽見內容,看見旁邊的手機屏幕亮了,輕輕拍拍謝盡華的肩膀,喚醒絕望夢境中的人,“謝先生,有人給你打電話。” 謝盡華頓時渾身戰栗,猛然坐起來。 “我剛剛是不是說過什么?”他銳眼如鷹,被窺探到過往的焦躁與警覺難以掩飾。 “是。我不會外傳。建議謝先生盡量解決精神方面影響,否則軀體化癥狀會成為影響因素。” “這就當做秘密。我相信荀醫生有職業cao守。” “嗯,我能感同身受。”荀霂垂下眼簾,有些郁郁的神情,大概也有一段不為人知的經歷。 謝盡華眨眨眼,接了微信電話。荀霂自覺地退出房間,留他一個人。 是柯余聲。 “季先生,沒事吧?” 我有事沒事,和你有什么關系。謝盡華一晃神,腦子里卻浮現了這么句無情無義的話。 “怎么,突然打電話。另外……不用叫我季先生,我現在是謝盡華。” “沒來由的一陣心悸。我的第六感通常挺準的,嗯,謝先生。沒事就好……”那邊似乎拍了拍胸口。 “柯余聲,麻煩你幫我查一個人,荀霂。” 謝盡華對荀霂淡淡的反應有點惴惴不安。 “啊,這次實驗牽頭的專家啊。還查什么?我查過這個人的家世背景經歷,都清清白白,年紀不大,t大的博士生,到目前為止,負責的幾個藥物實驗都很成功。而且這次的止痛藥物是非阿片類的,成癮性不用擔心。后續他們應該會在癌癥病人非成癮止痛上下功夫,他們是真的為廣大病人們著想呢。” 謝盡華自嘲似的嘆口氣道:“能相信就好。”明明是自愿以這個身份參與,想要改變,卻依舊提防得太過,怕人入侵自己的領域,疑神疑鬼得很。 “謝先生,恢復得怎么樣?” “醫生似乎找到原因了,實驗周期還有半個月,如果荀醫生靠譜,應該可以基本恢復。”謝盡華漫不經心地胡謅幾句。 “那挺好,我等謝先生回來!” 等你雖然煎熬,但想到重逢后的快樂,又覺得等待是如此值得。 即使……這快樂可能只是我自己的吧。 柯余聲抓抓亂糟糟的頭發,死宅一樣地坐在工作室的電腦前,被屏幕的光芒晃著,全身都鍍了層充滿賽博朋克氣息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