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昨天來過越秀胡同的順天府衙宋推官和刑房捕頭林老虎，今天又舊地重游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張壽原本信口給起了個好名字興隆茶樓，實則卻是破舊至極的那個小茶攤，已經(jīng)因為那個賣茶翁的轉(zhuǎn)移陣地而消失了，但原地卻不見秋風掃落葉的蕭瑟，而是擠滿了人。

    并不是這座茶攤所在的地方突然就熱鬧了起來，而是在越秀胡同附近，宋推官他們昨天來時還蒙著幕布，連日來正在大興土木的一座建筑，今天突然就露出了真面目。

    三層的茶樓八角重檐，攢尖頂，紅漆門窗，黑亮的瓦片，乍一看完沒有民間茶樓的簡樸——或者說寒酸，反而顯出了一種富貴人家建筑的奢華。檐角之上甚至還嵌著銅制風鈴，清風拂過，鈴音清越。

    今天趕過來的各家會館會首和大廚在底下眼看那重重幕布撤去，無不驚嘆。

    不只是這些人，就連附近聞訊而來看熱鬧的人們，也無不張大了嘴巴。這地方被人用木柱以及各種圍障圍起來，是年初的事，那會兒還有手腳不干凈的人偷偷溜進去想要看看有沒有油水可撈，但最后結(jié)果都是有進無出，到最后就成了某些人口中的禁忌之地。

    一傳十，十傳百，也不知道是哪傳出的消息，說這是渭南伯張康的產(chǎn)業(yè)，人家打算把原先這里的那座三層小茶樓改造一番，日后用來金屋藏嬌。鑒于附近一大塊土地確實有傳聞說是某大戶人家的，尋常百姓就更加不敢窺探內(nèi)中動靜了，誰知道如今落成，竟是這般光景。

    只有陸三郎知道，之所以把御廚選拔大賽選在這，除了因為這塊地是皇帝的，還有就是因為這里有一座快修好的皇家茶社——沒錯，皇帝就是想把這改造成一座平日可以對外經(jīng)營，他偶爾微服出城時可以包下整個三樓，帶人賞玩外城風景的私人會所。

    當然，與之相對，皇帝原本的建造計劃絕不止這一丁點。還包括了把這附近宣南坊的幾個水塘連成一片，造成一片仿蘇式園林，提供給老師葛雍在內(nèi)的幾位算學宗師作為日常活動的據(jù)點，甚至提出了和九章堂相對的九章學社這種令人驚嘆的組織。

    反正當陸三郎聽張壽提起皇帝的這一系列宏偉計劃時，他是覺得嘆為觀止，深深佩服?？僧斅犝f內(nèi)庫有錢，皇帝卻不敢這么過分亂花，所以這是十年前的計劃，到現(xiàn)在才改造了一座茶樓，他就覺得驚悚了。

    堂堂皇帝，花點錢還這么束手束腳，真郁悶！

    此時此刻，面對一大幫連聲驚嘆叫好的會首們，陸三胖當然不會表現(xiàn)出這種情緒，而是云淡風輕地對眾人說“這是渭南伯的別業(yè)，我和他也算是忘年交，所以好說歹說，把他這座還沒正式經(jīng)營的茶樓給搶了過來。你們要驚嘆，得贊渭南伯心思精巧才是?！?/br>
    “不過他也不虧，這興隆茶社四個字，還是皇上親筆御題的。就這四個字，他這茶社的生意日后就保管興??！劉老大人，您說是不是？”

    見小胖子笑容可掬地問自己，劉志沅不禁呵呵一笑。要不是張壽對他推心置腹，此時此刻不明就里的他真容易被小胖子三言兩語給忽悠進去！而且，看看一旁那位親自跑來站臺的渭南伯張康，人是皇帝派來的，還是真的和小胖子是忘年之交，那還真說不好！

    “我如今已經(jīng)賦閑在家了，你這老大人三個字，就不要再掛在嘴邊了?！眲⒅俱淇人砸宦曁嵝蚜艘痪洌@才笑道，“至于渭南伯這新鮮出爐的好地方卻騰出來辦這次盛會，確實是難得，也難怪皇上潑墨揮毫，御筆親題興隆二字?！?/br>
    張康對劉志沅一笑，算是謝過老人家這番評價，畢竟兩個人從前壓根不熟，但他心中卻著實吃驚。誰站臺他也沒猜到是這位老先生出來給陸三郎站臺，要知道，往日這位的名號是什么？斷頭劉！相信這位和氣生財?shù)娜耍急粴⒎ス麛嗟靥羁恿耍?/br>
    “我這地方反正還沒開張，借出來作為此次盛會的場地，日后正式開張時，自然會客流不斷，說來我也是賺大了。”張康說著就斜睨了京城首富萬元寶一眼，因笑道，“不過誰也比不得京城赫赫有名的萬元寶萬爺慷慨大方，竟然連聽雨小筑的十二雨也都借出來了?！?/br>
    “渭南伯說笑了，我算什么萬爺？再者，這么大的熱鬧，我怎么能不來？只可惜我手底下沒有拿得出手的大廚，既如此，當然就只有讓各位姑娘們來助興一番，湊個熱鬧了！”

    縱使是今天這一大群商人以及會首當中毫無疑問的第一等人物，蘇州首富華家的當家華四爺，此時見萬元寶滿臉堆笑地和張康說話，他卻知道自己和萬元寶仍有差距，不是家族實力差距，而是蘇州過江龍和京城地頭蛇在人脈上的差距。

    所以，他深知此時絕對不是自己貿(mào)貿(mào)然湊上去表示親近的時候。果然，下一刻，他就看到張康甚至用極其熟不拘禮的態(tài)度握拳在萬元寶肩膀上捶了捶“你這無孔不入的老鬼，既然十二雨來了，附近有這么多人來看熱鬧，那邊搭起的大戲臺拉上幕布圍上，讓她們演起來?！?/br>
    張康猶如半個主人似的吩咐了萬元寶，隨即又笑容可掬地對著其他眾人道“各位就請便，反正今日只不過是預演，想要下去準備展位也可以，在這看熱鬧也可以?！?/br>
    “要知道，聽雨小筑的十二雨登臺獻演《金陵艷》，也就是從前的《桃花扇》，這可是難得的，往日一旦演出，那可是一票難求，就是達官顯貴想要把人請回家去演都不行。畢竟，連皇上也曾經(jīng)帶著永平公主去看過，拍手叫好，這算是在御前過了明路?！?/br>
    見張康說完這話后，就請了劉志沅和陸三郎登樓，華四爺就先對一旁華掌柜耳語了幾句，眼看其匆匆離開，他才跟著前頭人登樓。果然，等到了二樓，眼見得樓下幕布圍著的戲臺上，已經(jīng)開始演奏起了絲竹管弦，緊跟著便有兩個女子登臺，他不禁饒有興趣地打量了起來。

    可當他以為她們會獻唱的時候，卻一下子就愣住了。卻原來那并不是他熟悉的各種唱腔，而是……而是抑揚頓挫的大白話！他有些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卻只見樓上張康劉志沅和陸三郎也好，其他的會首商人也好，驚訝的只是少數(shù)，會心一笑的卻是大多數(shù)。

    這算是哪門子的戲？

    同樣心中存疑的還有華掌柜。然而，他在底下聽到那對白時，還只是意外驚訝，等看到眾多圍觀百姓那饒有興致的樣子，就意識到這種形式在京城肯定不是一兩日了，否則不會有現(xiàn)在這樣的認同度。果然，他略微轉(zhuǎn)了一圈，就聽到了不少議論，其中有些還頗為精到。

    “十二雨這念臺詞比從前強多了。想當初那聲音真是綿軟無力，如今帶著幾分鏗鏘之音，倒是合了南宋亡國之前的氛圍。將兵綿軟無力，反倒是女子鏗鏘決絕，實在是妙?！?/br>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嘖，那是某些文人的滿腹牢sao而已，真要是對亡國胸懷不平，自己就應該振臂一呼反他娘的！自己只能坐在酒樓里借酒消愁，卻還嘲笑人家歌姬不知亡國恨？呵呵，矯情！”

    “兄臺說的是，十二雨的這戲，朝中曾有不少人頗有微辭，說什么不合歷史，是杜撰。要我說杜撰也沒什么，南宋那些家伙，大敵當前窩里斗，還不如歌姬呢！我曾經(jīng)因緣巧合跟人去看過從前那本，那真是精彩。嘿，南宋最后那段日子簡直是被演繹得淋漓盡致！”

    說話的這幾人明顯有學識，所以華掌柜也就干脆站著多聽了一會。果然就只聽人滔滔不絕地訴說所謂的《金陵艷》取自什么題材，后來又是怎么一個發(fā)展，出演的十二雨分別在其中是什么角色……以至于華掌柜分心二用，錯過了幕布后頭的不少臺詞。

    “總之，聽是聽不出多大名堂的，得進去看才行！這要是御廚選拔大賽的時候真能進去品嘗未來御廚的手藝，看十二雨演的戲，我寧可省吃儉用也要去湊這個熱鬧！”

    雖說周遭百姓對剛剛幾人的議論都很感興趣，但聽到省吃儉用也要看戲時，還是有不少露出了不以為然的表情，華掌柜卻是嗅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意味。

    畢竟，尋常百姓也許確實沒錢去內(nèi)場一邊品嘗美食一邊看戲，因為今天事出突然，外城這邊有錢有閑的人又少，可等到今日這預熱的一天結(jié)束后，消息傳了出去之后呢？哪會有多少人聞訊而來湊熱鬧？這得關(guān)系到多少錢？

    就在華掌柜越想越是心動的時候，他陡然之間聽到了一個嚷嚷聲“正宗揚州茶點，皇上欽點揚州御廚……的大徒弟親自掌勺！煮干絲、清燉獅子頭、揚州炒飯……”

    沒等把這報菜名似的嚷嚷都聽完，華掌柜就慌忙擠出了人群，卻只見這興隆茶社樓下，竟然已經(jīng)擺開了一個攤位。

    說是攤位，比集市上那些一輛推車就算一個攤位的小販要強得多，因為那周圍還擺著好幾張方桌，幾輛推車上從爐灶、柴火到各種砧板用具一應俱，一個身材高大的廚子正在灶火邊嫻熟地翻炒出鍋，周圍頃刻之間就聚集了好些人。

    畢竟，在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情況下，香氣四溢的美食比起美人演戲要吸引人得多。

    而見此情景，華掌柜卻是心里咯噔一下，尤其是看到就在那大廚背后得意洋洋抱手站著的蘆柴棒于會首，他一下子就意識到，自己被人搶了先。

    于是，他沒工夫再去管什么聽雨小筑十二雨的奇怪戲劇，天子腳下京城人到底是什么心思，他只知道，蘇州會館已然落后了揚州會館一步，要再落后就完了。

    這滄州建港的事情雖說已經(jīng)有眉目，但還沒有徹底敲定，要是連現(xiàn)在這樣公開的制度之下，他們蘇州人還不能往御膳房送一個御廚進去，那還有什么顏面去見家鄉(xiāng)父老？

    于是，當張壽帶著蕭成和小花生這兩個小家伙來到興隆茶社附近時，就發(fā)現(xiàn)比起他昨天在這招待宋推官和林老虎時，人流量陡增了二十倍都不止。甚至在離開還很遠的時候，他都能聽見那邊廂如同叫賣似的巨大喧囂。

    “揚州特產(chǎn)水晶肴rou！”

    “姑蘇美食腸肺湯，十文錢一碗，只要十文，平民美食，貴族滋味！”

    “山東孔府菜，讓你品嘗圣人贊不絕口的手藝！”

    小花生已經(jīng)快把眼珠子瞪出來了。他早就聽老咸魚說過這所謂御廚選拔大賽，本來只以為也就是走個過場，其實早就選定了相應的人，可現(xiàn)在到現(xiàn)場一看一聽，他就覺得一切顛覆了自己的想象。竟然能辦得這么盛大，這么熱鬧？

    一想到這又是張壽建議的，他忍不住往旁邊瞅了一眼，可沒等到張壽的回答，隨著不斷前行，卻等到了前頭一個異常軟糯的唱詞。雖說他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唱腔，卻還是聽得差點迷住了，不由自主就往前挪動著步子，甚至不知不覺就越過了張壽。

    見此情景，張壽已經(jīng)徹底相信了自己最初的判斷。

    怪不得小花生之前在蕭家失口把唱戲兩個字說了出來，而后他說起有戲班子過來時，人也表現(xiàn)得興致盎然，原來是個戲迷。然而，在如今這個年代，戲子素來被視作為賤業(yè)，就比如此時在內(nèi)中臺上表演的十二雨，如若換成十二個良家閨秀，只怕會激起軒然大波。

    小花生要是真的對這一行感興趣……他倒無所謂，老咸魚會不會氣得把這小子打死？

    張壽心里轉(zhuǎn)著這無稽的念頭，渾然沒注意自己須臾就成為了引人注目的焦點。

    平日他出行，并不怎么喜歡去人多的地方，逛街的次數(shù)也不多——而且那時候常常有朱瑩相伴，朱家那護衛(wèi)呼啦啦一圍，別人就只能遠觀，可如今阿六牽著馬不知道上哪去安置了，他身邊除卻小花生和蕭成，就是楊好鄭當，幾個半大孩子無威懾力，哪里還能震懾得了人？

    于是，別說大姑娘小媳婦，竟有幾個漢子見他容貌，不由得彼此對視一眼，隨即悄悄湊了過來。眼見一群女人們正在那貪看這清俊少年，其中一個漢子就陡然輕喝道“好你個逃奴，老爺遍地找你都好多天了，你還敢出來招搖過市，上，把他拿下回去向老爺請賞！”

    就在他話音剛落之際，一旁興隆茶社高處卻傳來了一聲笑“喲，張博士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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