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五章 君子行徑
“我是老了,爭強(qiáng)好勝的心沒了,沒想到你小子小小年紀(jì),倒是能忍得住!瑩瑩都在京城當(dāng)街罵江老頭了,我還以為你肯定要諷刺人致仕了還占了潞河驛整整一個院子,真是好大的排場。” “瑩瑩罵的時候,人家還是堂堂首輔,朝中元老,別人頂了天說她膽大包天,說不定還有人暗地里拍手叫好,稱贊她光明磊落,不畏強(qiáng)權(quán)。可今天在驛站我要是不滿發(fā)難,別人就要罵我落井下石,仗著老師的勢,欺凌人家這位剛剛致仕回鄉(xiāng)的老臣了。” 說走就走的張壽,此時已經(jīng)扶著葛雍在一家掛著百年老店酒旗的客棧面前下了車。迎出來的那位掌柜滿臉惶恐和激動,顯然已經(jīng)從早到一步前來打點(diǎn)的小花生口中得知了他們的身份,那雙手伸在半空中,仿佛想要去攙扶葛雍,卻又不敢。 結(jié)果,反倒是葛雍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樣子,直接把右手往那掌柜的手中一搭,這才聲若洪鐘地說“瑩瑩說銅鍋魚好吃的那家百年老店,就是這兒嗎?” 張壽瞅了一眼旁邊眼觀鼻鼻觀心的阿六,心想在那驛丞面前聲稱是朱瑩介紹的老店,那只不過是用大小姐來戳一戳江閣老的心窩子,其實(shí)朱瑩唯一出京城跑遠(yuǎn)路的一趟,還是急急忙忙追在他后頭到了滄州的這一回,哪有空停留通州品嘗美食?這地方還是阿六介紹的。 真難為這小子出京送一趟張琛,結(jié)果卻跑去了滄州,吃了兩口東西就發(fā)掘了有問題的老咸魚,回程時還在通州找到了一家號稱挺好吃的百年老店! 他本待把這個解釋說明的機(jī)會留給掌柜,可看到人小心翼翼攙著葛雍的胳膊,就仿佛那是易碎的玻璃人似的,卻不太敢說話,他只能干咳一聲道“應(yīng)該就是這家號稱客棧整潔,被褥干凈,飲食可口的百年老店,只希望不要讓老師失望才好。” 那掌柜見葛雍笑得似乎挺高興,這才稍稍大膽地說“小店確實(shí)是從太祖年間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傳了六代人,這銅鍋魚得看緣分,因?yàn)橹挥谢铘~送來活殺現(xiàn)煮那才好吃,今天正好送來了活魚,老太師您是有口福了。至于銅鍋雞、銅鍋羊rou之類的,那是一直都有。” 他有些畏懼地迅速瞥了一眼葛雍,隨即又看了看張壽,這才欲言又止地說“至于房間,那是一定整潔干凈,保管您滿意。只是……小店統(tǒng)共有十七八間房,但之前已經(jīng)有六間房住了客人,若是要把客人請出去到別處住……” 沒等他把話說完,葛雍就樂呵呵地笑道“為何要把客人攆出去?人家是住店,我也是住店,哪有為了我住店,就把人攆出去的道理?”他說話間已經(jīng)進(jìn)了店堂,上上下下打量了一會這兩層的店堂,隨即就欣然點(diǎn)頭道,“地方不錯,剩下的空屋子都給我們留著就行。” 掌柜之前聽那個打前站自稱小花生的少年說葛太師和國子監(jiān)張博士師生要入住自家小店,就已經(jīng)快驚呆了,等意識到這會給自家百年老店帶來多大的口碑,他就險些沒高興得合不攏嘴。可隨之而來,他就想到了偶爾遇到過的那些大人物有多講究和挑剔。 從臥具到擺設(shè)到飲食,這也就算了,這些人動不動就要驅(qū)趕客人,這卻是最大的難題!去年一位知府不知道怎的突然挑中了他們這家老店投宿,整整包下了他這所有屋子三天,在此之前把入住的四位客人都給趕走了,而最終給他的食宿錢……呵呵,就兩貫錢! 可現(xiàn)在,一個比那知府大不知道多少的一品太師,竟然這樣平易近人,怎不叫他意外? 而當(dāng)葛雍說完這話之后,看到張壽示意阿六直接拿出了五貫錢的錢票遞上來,掌柜終于喜出望外地確定,自己真的時來運(yùn)轉(zhuǎn)了。于是,他親自奔前走后,把這一老一少兩位尊貴的客人引到了相鄰的兩間上房,眼見兩人對條件表示滿意之后,立刻麻溜滾下廚了。 沒錯,在這家百年老店,他這個掌柜的其實(shí)是東家,但更是大廚。至于伙計,一個兒子,一個剛十六的侄子,還有八歲的孫子,婆娘兒媳幫忙打雜,再也沒有一個多余的雇工。 前世住過七星級豪華賓館,住過豪華仿古民宿,今生住過鄉(xiāng)間樸素民宅,住過豪奢的趙國公府,住過國子監(jiān)簡陋的號舍,也住過滄州縣衙的客房,如今擁有張園那樣一座豪華園林,張壽對于住的標(biāo)準(zhǔn),已經(jīng)下降到了干凈整潔就行這樣一個很普通的標(biāo)準(zhǔn)。 而當(dāng)他吩咐阿六安頓好自己的行李,過去看葛雍時,就發(fā)現(xiàn)老師比自己更加隨便,竟是已經(jīng)開始看書了。知道勸也勸不好,本來就是自己惹出了這下場的他只能去看兩個將來學(xué)生,可一推門就只見同屋而住的他們也同樣正在刻苦讀書,索性直接拉上門悄然出來。 此時天色已經(jīng)昏暗了下來,站在二樓走廊里,張壽看見店堂里的燈已經(jīng)點(diǎn)了起來,而走廊盡頭還能看見有人張頭探腦,可一發(fā)現(xiàn)他,就立刻縮回了腦袋。知道是自己一行人不住驛站卻住在這客棧,其他住店的客人難免好奇,他也不以為意,徑直走下了樓梯。 一個小伙計正要迎上來招呼,外頭就傳來了一個聲音“葛太師和張博士住在這嗎?” 隨著這聲音,滿頭大汗的江家親隨就沖了進(jìn)來,一看到張壽,他就立刻擠出了滿臉笑容,快步搶了上前“張博士,我家老爺?shù)弥汉芋A的驛丞以房子住滿了為由拒絕了葛太師和您入住,心里實(shí)在是過意不去,說是立刻把他那院子騰挪出一半來,請您二位……” 沒等人把話說完,張壽就打斷道“敢問你家老爺是……” “我家老爺是剛剛致仕的江……江老大人。”那親隨險些一張嘴把閣老兩個字說出了口,隨即又力圖讓自己的笑容顯得更燦爛一些,“我家老爺說,那院子統(tǒng)共有十幾間屋子,騰出一半就是七八間,咱們兩邊擠一擠也就夠住了。” “原來是江老大人。”張壽的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口氣也顯得非常溫和,“剛剛驛丞并沒有拒絕老師和我,只是為難地表示已經(jīng)住滿了人。那時候浙江布政使劉方伯也說了讓屋子,但老師已經(jīng)當(dāng)著大家的面婉言謝絕了,江老大人莫非沒聽說嗎?” 見那親隨登時面色僵住了,他就呵呵笑道“潞河驛既然正好住滿,我和老師住在外頭這客棧,也自無不可,沒有什么不便的。而且,既然剛剛已經(jīng)謝絕了劉方伯讓屋子的高義,又哪能現(xiàn)在接受江老大人讓屋子的盛情?這豈不是瞧不起那位熱忱的劉方伯嗎?” “言行前后不一的事情,老師是從來都不做的。這家百年老店館舍整潔,飲食美味,老師很滿意,這點(diǎn)食宿錢,我這個學(xué)生還是出得起的。” 說到這里,他頓了一頓,這才不慌不忙地繼續(xù)說道“而且江老大人出京回鄉(xiāng),料想仆從行李都不少,既然已經(jīng)在潞河驛那院子里安頓下來,如今為了老師和我再騰挪屋子,不免要花費(fèi)大量力氣,老師和我怎么過意得去?所以,還是不攪擾了。” 他看也不看那明顯想不出說辭的親隨,笑容可掬地說“這樣吧,想來你奉命而來,就這么回去也不好交差,我寫一份帖子,勞煩捎帶回去敬呈江老大人。” 那親隨越是聽張壽剛剛這番話,越是覺得話里藏刀——無論是最初暗指自家?guī)熒隗A站門口,那位浙江布政使出來讓屋子的時候,自家老爺不派人出來說話也好;還是后來暗指老爺回鄉(xiāng)人多行李多也好,顯然是不夠廉潔也好;反正都應(yīng)該不是什么好話。 然而,人家到底還是把話說得非常婉轉(zhuǎn),而且又是自己樂意掏錢在外頭住客棧,他難道還能把這兩位硬是拖回去住驛站? 尤其是當(dāng)看到二樓不少明顯不像是張壽這一行人中成員的家伙在那鬼鬼祟祟窺視時,他就更加心情郁悶了。好歹也是當(dāng)朝太師外加趙國公府的未來女婿,住客棧就那么不講究嗎?就算怕趕客人傳出去不好聽,給兩個錢攆了人走,包下這一整座客棧,不是很正常嗎? 甭管他怎樣腹誹,張壽的帖子仍然一蹴而就,隨即裝進(jìn)了信封。雖然覺得信封上敬呈江翁那四個字實(shí)在是寫得不怎么樣,可那親隨見葛雍連個面都不露,張壽也根本沒有帶自己去拜見葛太師的意思,他也只好怏怏告退。 他所不知道的是,他前腳剛走,那位剛剛連面都沒露的掌柜就把自己三個當(dāng)伙計的兒孫叫了過去,面授機(jī)宜后,把三個人放出去了兩個。 一家在通州湊合著還算生意不錯可以溫飽甚至小康的百年老店,好容易迎來了自己百年歷史上最尊貴的客人,人家錢沒少給,其他客人也一個都沒攆走,只要殷勤伺候著,臨走時說不定還能厚顏求一幅墨寶,可剛剛卻差點(diǎn)沒被人給請回了驛站住,真是豈有此理! 這種故作姿態(tài)的伎倆,本來就是天天和各種客人走的掌柜怎么會看不穿? 于是,當(dāng)那江家親隨去向江閣老復(fù)命的時候,江閣老硬逼得堂堂老太師出外住客棧,等人住了客棧之后又假惺惺去讓屋子,這風(fēng)評就從這家百年老店往外流傳,沒多久就在整個通州不脛而走。因?yàn)閭鬟@話的并不僅僅只有他一家,那位浙江布政使劉川也添油加醋了一番。 而當(dāng)江閣老得到回報,又陰著臉打開信封,拿出張壽親手寫的那張?zhí)訒r,一掃其中內(nèi)容,他就差點(diǎn)爆了。 因?yàn)槟翘由虾杖粚懙氖浅忻珊靡猓焕蠋熜韵蔡魺粢棺x書,不敢擾江翁清靜。而江翁使人構(gòu)陷鄙人未婚妻父兄在前,使人攻譖我?guī)熒诤螅扇俗援?dāng)敬而遠(yuǎn)之,更不敢叨擾。 狂怒的江閣老幾乎是第一時間將那帖子扯得粉碎,等那碎紙片猶如雪花一般飄落在地,他方才怒瞪那親隨道“你就連看也不看,拿著這帖子回來了?你怎么不把這帖子直接摔到那個狂妄的小子臉上去!” 那親隨差點(diǎn)被江閣老罵到淚流滿面。人家送給您老人家的帖子,還特意用信封封口了,我有多大的膽子,還當(dāng)面拆開來看,看完還摔人家臉上去? 然而,老爺正在氣頭上,他也不敢辯解,只能慌忙跪下請罪。江閣老本就心頭火大,此時再也抑制不住怒火,劈手一個茶盞砸出,喝了一聲滾出去。而一旁默不作聲的那位復(fù)姓司馬的幕僚,則是直到這時候,方才趕忙上去扶住了他的胳膊。 “東翁,東翁,消消氣!此一時彼一時,且看他能囂張幾時!” “我是氣那些指斥我剛愎自用的人,無不口口聲聲說那小子宅心仁厚,虛懷若谷,乃是溫厚君子,為人師表,在滄州又對百姓如何如何,可你看他這帖子上都寫了什么?這是溫厚君子?呸,這是睚眥必報的小人!” 司馬厚嘴角抽了抽,心想人前君子人后小人,這不是朝中官員一貫的德行嗎,你老人家還敢說別人?可他面上卻沒流露出一星半點(diǎn),反而細(xì)聲慢氣地反復(fù)規(guī)勸,最后瞅了一眼地上那碎紙片,這才輕聲說道“東翁要是氣不過,把這碎紙拼出來傳出去,讓人看看?” “撕碎了再拼起來,別人還不得笑我沒有容人雅量?” 江閣老心中后悔剛剛沖動,但不愿意做這種讓人笑話的事,冷哼一聲就不耐煩地說“我不過是試探著自請致仕,皇上卻只留了我一次就準(zhǔn)奏,那態(tài)度已經(jīng)很明顯了。我也不多留,讓那些家眷去收拾行李慢慢走,我先輕舟回福建,朝中人自會寒心,這不是待老臣之道!” 他瞅了一眼身邊這位幕僚,語重心長地說“我接下來要鄉(xiāng)居幾年,你就要自謀前程了。這些年賓主一場,你送到通州就行了,今后且?guī)臀铱粗旒液完懢U,還有這小子的下場!這件事你就別管了,我自會吩咐人把他這睚眥必報的行徑宣揚(yáng)出去!” “東翁放心!” 口中答應(yīng)得斬釘截鐵,可當(dāng)退出屋子的時候,人過中年的司馬厚卻是嘴角一挑,輕蔑地笑了笑。都已經(jīng)是下臺的閣老了,明明要擺出一副政見不同拂袖而去的樣子,卻還要在這通州擺威風(fēng)擺闊氣,還要和人家正如日中天的葛氏師生爭……那不是自取其辱嗎? 至于賓主一場,呵呵,他干了多年,如今江老頭一分程儀都不給,他還反送了人一百貫程儀,江老頭倒拿得下手!朱瑩之前還少罵了一句,那是愛錢如命的吝嗇鬼!還想散布流言詆毀張壽……也不想想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相反的流言恐怕早已滿大街亂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