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二章 撒手掌柜做不成?
朱瑩對江閣老當(dāng)街發(fā)難的消息,朱家人當(dāng)天就派人送信前往滄州,隔了一天一夜,朱廷芳就見到了信使。雖然他心知肚明這就是meimei的一貫脾氣,可心情還是不免異常微妙,哪怕他知道朱瑩對江閣老如此毫不留情,不只是為了張壽,也是為了父親和他這個哥哥。 可是,身為男人,身為兄長,怎么能讓一個女人,讓年幼的meimei在前頭沖鋒陷陣? 爹也是的,他就難道不做點什么嗎?不做點什么,還把眼前的心腹都給派出來了…… 朱廷芳第一次對父親朱涇產(chǎn)生了幾許怨言,隨即就當(dāng)著信使的面立時寫了一封信,稱在滄州這邊一切都好,無需掛念,等墨跡晾干,封入信封就請信使送回去。然而,信使接過信,卻沒有立刻就走,而是笑容可掬地問道:“大公子,二公子和壽公子不在嗎?” 情知朱二那只是個被附帶問一句的家伙,其實對方真正要問的卻是張壽,朱廷芳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但眼前的信使不但代表了父親,還代表了祖母和繼母,他只能用盡量平淡的口氣說:“二弟和張壽出去了,去的是城外棉田,一時半會恐怕回不來。” 見那信使流出了明顯錯愕的表情,仿佛不知道和種地完搭不上邊的那對未來郎舅倆怎么會去什么棉田,他就耐著性子解釋道:“二郎這些日子好農(nóng)不倦,對那些海外傳來的種子,還有棉田有了興趣,拉著一群棉農(nóng)說要辦什么……合作社?” 說到這里,朱廷芳在心里惡狠狠都想,就他二弟那豬腦子,想得出來這種奇奇怪怪的名堂才有鬼,必定是張壽在背后攛掇唆使。而朱二倒騰到最后搞不定了,就苦著臉回來繼續(xù)求了張壽出馬,簡直是沒出息到極點!等回來看他怎么收拾這小子! 自從朱瑩回京,朱家人就都知道,離家出走的朱二原來是在滄州。鑒于朱廷芳這個大哥和張壽這個未來妹夫都在此地,再加上朱瑩幫朱二說了一大堆好話,于是朱涇就算再察覺到這離家出走中間有貓膩,但也到底沒派人來押這個逆子回去,而是命信使順道打探。 可這信使真沒想到,大小姐信誓旦旦說的什么二公子好農(nóng)……竟然是真的!他思來想去,最終還是含笑問道:“大公子,京城太夫人和老爺夫人都很關(guān)心二公子的情況,我不急著回京復(fù)命,如果可以,能不能容我去看看二公子?” 朱廷芳不用想都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他有些頭疼地揉了揉眉心,最終沉聲說道:“也罷,二弟把朱宜他們幾個給帶去鎮(zhèn)場了,讓老喜帶你去一趟城外,看看能不能找到吧。” 找不到他就不管了!滄州棉田這么多,他也不知道人在哪!張壽這個不負(fù)責(zé)任的甩手掌柜,這些天連縣衙的事情都不管了,而每天詞訟這么多,那個孫主簿根本料理不過來,他只能親自上,可憐他熟記大明律這么多年排不上用場,這次都快成朱青天了! 還有坑人的皇帝,拖沓的朝廷……派個縣令,再補(bǔ)幾個屬官屬吏來滄州很難嗎?他可以用那些武門子弟填補(bǔ)三班衙役的空缺,可又不能自己委任一批臨時官吏!朝廷不派人來,他就只有一直這么頂著,他又不是地方官! 當(dāng)信使辭過朱廷芳,跟著這位大公子指派給他的老喜,從縣衙往外走時,他想起剛剛大公子介紹過此人的名字,就饒有興致地問道:“敢問老哥,可是曾經(jīng)和大公子殺過刺客的那位勇士么?” 一聽到刺客兩個字,老喜頓時一張臉有些繃不住了。他是該說那一次主要都是朱廷芳以傷換傷,拼掉了幾個刺客,還是該說后來的那位“花叔叔”從天而降,如同砍瓜切菜似的把人一鍋端了?那樣的話,他這個號稱曾經(jīng)隨朱廷芳從北虜中殺出一條血路的親兵情何以堪? 思來想去,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說:“都是不值一提的事罷了。” 因為他在殺刺客中做的貢獻(xiàn)確實不值一提……當(dāng)然,比當(dāng)初他那另兩個同伴強(qiáng)一點! 那信使卻不知道老喜那起伏的心情,又順口恭維了兩句,見人一張臉都要青了,他已然察覺到眼前這位絕非虛懷若谷,這才言歸正傳道:“大公子那十幾個人頭送回去,整個京城都為之悚然,最初還在背后非議大公子戰(zhàn)功的人,現(xiàn)如今都不敢作聲了。” “畢竟,滄州百姓一片叫好,就算有人想說大公子是殺了平民冒充刺客,這卻也不可能。而大公子能夠逃脫這么多刺客的行刺,而且還將他們斬殺當(dāng)場,足可見武勇。” 他見老喜默不作聲,心想花七回京在朱涇面前壓根不提行刺具體細(xì)節(jié),他就又故意繼續(xù)說道:“皇上震怒之下吩咐將這些刺客的首級掛在城門,據(jù)說當(dāng)天嚇得不少人都不敢往那走……只可惜這些人都死了,也不好追查刺客是哪來的。后來也就是往北虜那邊一推了事。” 信使滔滔不絕地說著,老喜始終沒吭聲,心想所謂北虜行刺也就是騙一騙無知百姓,人人都知道是個笑話。等到他帶著人一前一后出了縣衙大門,迎面就和一個飛身下馬的人撞上。而直到此人下馬,后頭方才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然后有幾騎人追了上來。 那信使一瞧見這第一個下馬的人就愣了一愣:“張公子?”張琛不是號稱墜馬,在秦國公府休養(yǎng)嗎?怎么會在這滄州?之前朱瑩回京也好,滄州這邊連番送信也好,都沒提起過! 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來人,張琛依稀覺得有些眼熟,等到老喜上前說那是京城趙國公府的信使,他這才微微一頷首,口氣隨便地說:“哦,我在滄州的事,你家太夫人和老爺夫人還有大小姐知道,皇上和我爹知道,我那小先生知道,其他不該知道的人,你就不要張揚(yáng)了。” 那信使終于反應(yīng)過來。對于自己先前是不該知道的人,他也不生氣,笑呵呵地應(yīng)是。他這次出來,一面領(lǐng)的是太夫人和夫人的吩咐,另一面,暗中卻還有趙國公朱涇的嚴(yán)命。 而老喜見張琛和他們打過招呼后就興沖沖地往里走,他就連忙說道:“張公子是來找張博士的?他一大早就被二公子拖出去了,阿六和那個小花生都跟著……” 他這話還沒說完,停下步子的張琛就氣急敗壞地沖了回來,張口就罵道:“這家伙能不能做事牢靠一點?三天兩頭就來找小先生幫忙,他就不知道自己動動腦子,想想辦法?看看我,不但把自己那一攤子拾掇得有條有理,就連蔣家齊家那邊都料理停當(dāng),他真沒用!” 面對這樣的抱怨,那信使唯有苦笑。而老喜卻并不在意——反正張琛罵得再狠那也只敢罵朱二,又不是罵朱廷芳。他干咳一聲道:“這位趙國公府來的信使奉命要見一見二公子,所以大公子吩咐我?guī)フ乙徽摇5珳嬷菝尢镞@么多,雖說我對城里市井熟,但城外……” 沒等他把話說完,張琛就非常爽快地說:“行了,人交給我!朱二在哪,我最清楚。你去回復(fù)你家大公子,我?guī)巳フ抑於_€有,麻煩他好好教訓(xùn)一下弟弟,就算小先生是他未來妹夫,也沒他這么涎著臉賴上不放的!小先生事多著呢,好多人都急著求見他!” 朱老大上次還把他和朱二拎過去敲打,哼,要不是看在朱老大太厲害他打不過,他才不會受這個氣! 老喜打了個哈哈算是答應(yīng),眼看著張琛一臉不容置疑地把信使給帶走了,他這才松了一口氣。他再也不想聽到和那一撥刺客有關(guān)的事,因為那會讓他覺得自己很沒用。如今那個麻煩的信使已經(jīng)交托出去,他也可以對朱廷芳交差了。 雖然張壽想做撒手掌柜,但不得不說,要想讓這年頭的人理解合作社這個概念,那還是難如登天——畢竟張壽自己其實也只不過一知半解。而當(dāng)他把這些并不完的概念傳授……又或者說灌輸給朱二張琛和蔣大少,三人的理解那就更加各有不同了。 蔣大少還好,蔣老爺雖說交出了大權(quán),但還可以親自給兒子做參謀,蔣家也有的是帳房和生意能手。張琛也還好,因為人畢竟在邢臺裝了幾個月的二皇子密使,和官面商場上的人物扯皮敷衍,再加上實際來了一次左手倒右手的經(jīng)典cao作,如今手里還掌握著一樣大殺器。 沒錯,就是張琛自己在邢臺才剛開始運(yùn)用的,效率倍增的新式織機(jī)。 所以,真正一窮二白的朱二,確實是起步最艱難的一個。 種棉花的那批棉農(nóng),朱二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又曾經(jīng)在行宮中確立過仗義朱二郎的形象,外加小花生的幫忙說合,先說服了幾個刺頭后,最初推進(jìn)順利,但等到朱二提出要合并土地,統(tǒng)一分配,統(tǒng)一耕作,按照耕作情況進(jìn)行考核,年終分錢的時候,就開始有人心存顧慮了。 這年頭大多數(shù)農(nóng)民擁有的地,就和后世農(nóng)民承包的地一樣,一小塊一小塊,犬牙交錯,自家的兩塊地甚至很有可能都間隔老遠(yuǎn)。 不但他們,就是富家大戶也是一樣,幾百畝連成一片的田莊非常罕見,價格常常比小片小片的地要昂貴幾倍,幾千畝那就更幾乎看不見了,因為連皇帝都沒那么多連片的地。 從前歷代皇帝就算都會悄悄在內(nèi)庫里折騰一下存點私房錢,也有皇帝乃至于皇子私下置辦地產(chǎn)莊園。但因為一次次奪嫡鬧得太兇,事后這些東西都會被扒拉出來成為罪狀,因此睿宗和皇帝父子做了一件很奇葩的事。 睿宗把自己當(dāng)初還是親王時的一座田莊公示天下,聲稱自己就這么一點財產(chǎn),死的時候就傳給了當(dāng)今皇帝。 至于當(dāng)今皇帝,在成年親政后就做出了一個更大的表率,皇子成年不分地,一人給一座別院,連王府都不給,再加上沒能耐沒功勞不封爵位的太祖祖訓(xùn),大皇子和二皇子才這么慘。 至于直接隸屬于皇室的一些工坊、礦山,內(nèi)中勞作著多少重罪死囚和戰(zhàn)俘,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是皇帝和司禮監(jiān)的秘密……大臣們縱使有人攻譖過,可皇帝理直氣壯,我連皇莊都沒有,你們還想怎么著? 言歸正傳,既然皇帝都沒有幾千上萬畝連片的土地,小民百姓那就更不可能了,最重要的是,太宗訓(xùn)令,一家一姓連地過一千畝者,賦稅加倍,官紳勛貴不得減免,百姓可到都察院檢舉,這一條政令雖說有一段時間等同虛設(shè),但英宗睿宗兩位都認(rèn)真執(zhí)行了一下。 于是乎,如今坐在皇位上的天子,看到的農(nóng)業(yè)圖卷就是自耕農(nóng)們憑借這邊兩畝,那邊三畝的分散土地,保持溫飽,大地主們和大財主們這邊幾十畝,那邊幾十畝,再有錢不過幾千畝地,卻都支離破碎,再也難能富可敵國的景象。再往下,則是長工雇工…… 然而,這樣分散的土地,并不適合集中耕作,更不適合精耕細(xì)作……因為自家有幾十畝地的小富農(nóng)要是不雇長工,根本就忙不過來,光是在幾塊地之間來回跑,那就足以累死人了!至于雇長工的結(jié)果么,又可能降低自己的收入,所以一般小康之家的解決辦法是使勁生! 生多了,勞動力就多……但等到分家之后,除非經(jīng)商和科舉有成的,原本的小康之家也就變成了溫飽之家,再分家,溫飽之家興許變成了勉強(qiáng)糊口之家。總之到頭來,滄州大多數(shù)棉農(nóng),也就是農(nóng)忙照料幾畝地,農(nóng)閑碼頭搬貨忙,家里再弄臺紡機(jī)或者織機(jī),艱難求生。 而張壽在朱二拿著執(zhí)行不下去的第一版計劃,跑來叫苦之后,絞盡腦汁回憶自己記得的那點細(xì)節(jié),這才發(fā)現(xiàn)了自己忽略掉的這個問題。而且,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忘了一件事,那就是提醒朱二反雇村民時千萬不要年底結(jié)賬,因為那和畫餅充饑,許諾空心湯團(tuán)沒什么兩樣! 于是,一大早被朱二作為救兵搬了過來,此時出現(xiàn)在幾個棉農(nóng)面前時,張壽臉上掛著一如既往的微笑,就如同他在滄州這段日子被人譽(yù)為溫和可親竹君子的風(fēng)評一樣。 果然,他還沒開口,幾個棉農(nóng)就已經(jīng)爭先恐后地開了口。最后,還是其中一個曾經(jīng)跟過冼云河占過行宮,后來被開釋回家的大嗓門棉農(nóng)先開了口。 “張博士,咱們實在是被坑怕了,滄州這些大戶,因為手頭大多都有幾十臺上百臺各種織機(jī)紡機(jī),都需要棉花,尤其是之前棉花價格極高的時候,都打過我們這些棉田的主意。二公子雖說看上去是個仗義人,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他以后如何!” 朱二差點沒把鼻子給氣歪了。什么叫做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仗義朱二郎是假的不成! 張壽用眼神制止了朱二,還沒來得及解釋,另一個人就跟著說道:“就是,這年底分錢的時候,天知道是怎么個分法?我種的是別人的地,別人種的是我的地,這要是我好好干了別人卻偷懶耍滑,這到底算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