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章 自家人
當朱涇想到女兒的安危而一陣后怕,在家里暴跳如雷的時候,人在滄州的張壽和朱廷芳,也得知了雄威遇刺的消息。倒并不是因為他們消息靈通,而是那位曾經的雄指揮使相當會做人,特意命人快馬加鞭趕到滄州,給他們送了個信。 很顯然,人還記得融水村去年的那場變故,因此派人來提個醒——同時也報個平安。 “雄將軍說,請二位不必擔心他的安慰。他早就有了準備,刺客沒能靠近他身前五步,就被親兵格殺……”大概地講了講所謂行刺之事的經過,那信使就繼續說道,“事后,雄將軍封鎖軍營,親自去下頭安撫士卒,鼓勵他們檢舉,沒多久就有人告密。” 聽到告密兩個字,朱廷芳眉頭大皺,張壽卻覺得這才是應有之義。就憑雄威一個空降下去的主將,從前的職務又和水軍不對口,哪怕帶下去一些軍官,能壓得住場面才怪,不設法在鐵板一塊的營盤中撕開口子,還能怎么著? 果然,下一刻,那信使就說出了如今臨海大營的那場絕大風暴:“雄將軍一口氣拿下了兩個千戶三個百戶,又得到了確鑿的人證物證,證明他們與那場營嘯有關。卑職出來的時候,雄將軍已經命人準備檻車,送這五個人犯入京。” 好么,原來不論這些人是不是曾經參與過當初謀害孔大學士的舉動,雄威壓根沒準備自己審,而是預備好檻車往京城送,按照信使的說法,就人眼下到滄州的這會兒,檻車說不定都已經走到去往京城的半路上了! 而朱廷芳淡然若定地打發了那個信使,等人一出門,他卻立刻變臉了:“不是說整個北直隸都已經拉網排查了一遍,怎么還會有漏網之魚,怎么還會讓人混到臨海大營堂堂主將面前行刺?是整個臨海大營真的是已經爛到根子上,完沒救了,還是雄威無能?” 見一貫沉著冷靜的朱大哥已經快要氣炸了,又看到朱宜等剛剛環列周圍的護衛都已經悄悄退下,就連阿六也很不講義氣地拋下他溜了,張壽唯有無可奈何地說:“朱大哥,你先消消氣,冷靜一下……” 他這話還沒說完,立刻就挨了一道眼刀。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他只好誠懇地說:“瑩瑩突然回京,那是一時起意,別說外人,就是我們自己事先也不知情,所以就算某些漏網之魚要想伏擊她,那也是不可能的。當然,我希望你不要著急,最重要的還是另外一個理由。” 張壽頓了一頓,這才耐心地說:“你不覺得,臨海大營這連檻車都直接往京城送了,動作實在是太快了一點嗎?遇刺也許不是假的,但與其說雄將軍是不慎把人放到面前,還不如說他是故意讓人以為有行刺的機會,然后借題發揮,一網打盡。” 他想了想,最終還是省略了一句話——這樣明目張膽的釣魚,要說雄威不是事先和京城的某些重要人士通過氣,有恃無恐,誰信! 朱廷芳眉頭緊皺地沉吟了片刻,最終臉色漸漸舒展了開來,關心則亂,他剛剛一時想到朱瑩趕路回京,便有些亂了方寸,卻忘了去細細思量此事背后的關節。然而,看到張壽還能細細分析,他不免又有些不痛快。 當下他就地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是是是。”張壽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隨即就開口說道,“我讓阿六日夜兼程回京一趟,一定叮囑他看到瑩瑩精神奕奕,再回來。” 聽到張壽連阿六都愿意派出去,朱廷芳剛剛那一丁點不滿立刻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更加不滿的阻攔:“你身邊就這么一個能用的人,把他派出去你還能用誰?還是我找個人回京,順帶沿路打探得好!”如果真的不那么危險,就順帶把你給朱瑩買的綢緞也送回去…… “最近既然是多事之秋,葛太師你也攔一攔,別讓他輕車簡從隨便往外跑,你自己也是!” 張壽早就看破了未來大舅哥那冷硬(傲嬌)外表下隱藏的另一面,因此自然是笑著答應。至于葛雍,去看過滄州鐵獅子卻失望不已之后,人就開始不出門,赫然和解析幾何杠上了。 眼見這件事已經商定了,他正要借故離開,卻不想朱廷芳突然叫住了他,躊躇片刻方才問道:“那滄州港的事,從錢糧到人手,你有幾分把握?” 張壽頓時哭笑不得。這讓他怎么回答?他要是說,一分把握也沒有,會不會被朱廷芳給打死?可是,這事兒和他完沒有半點關系啊,他之前在葛雍面前,不過是因為葛雍問了,于是他煞有介事地從各方面分析可行性,怎么就賴上他了? 他想了想,這才避重就輕地說:“朱大哥這話應該去問杜指揮使吧?” “杜衡乃是水師出身,如今到了銳騎營,雖說是恩寵,但對他來說,卻如同海鳥折翼,海魚出水,不能長久,他對滄州移鎮自然很感興趣。而且臨海大營積弊太深,讓他重新練一支水軍,他其實是很愿意的。但是,他只懂得練兵和舟船等等,其他的一概不懂。” 朱廷芳坦然看著張壽,直截了當地說:“而我在軍略上更擅長一些,政略雖說也還尚可,但對于民計民生,因為從小接觸得少,所以不可能面面俱到。既然葛老太師說你有想法,那么,我希望你……幫個忙。” 幫個忙三個字說出口時,朱廷芳終于心頭敞亮了。承認未來妹夫很能干,對他來說并不難;但承認未來妹夫在算學之外的某些地方比自己出色,對一直都在各方面力爭出類拔萃他來說卻很難;而承認某些地方他還需要未來妹夫幫忙,否則就無從下手,那就更難了! 但既然要做事,術業有專攻,他并不打算一個人大包大攬,到時候四處碰壁。 “之前臨海大營移鎮的事,我沒有和你提過,因為這只是皇上和我談過的設想,其實最初并不限于滄州,而是在京畿附近東部沿海各地選一個地方。但有一個前提,不能出北直隸。所以,只能在永平府和河間府中選。至于順天府的蘆臺,距離天津太近,不做考慮。” 朱廷芳說著就從懷中取出一本筆記,直接遞給了張壽:“這是我幾次奏疏的副本,你不妨先看一看。” 這還真是……逃不掉嗎? 張壽心中嘆了一口氣,然而,未來大舅哥難得這樣態度良好地請求幫忙,他最終還是接了過來,但卻非常謹慎地說:“我之前也不過是在老師面前隨口那么一說,實際cao作起來到底如何,我也不能打包票,還得回去好好想一想。” “你要是一口答應,那才說明我看錯了人!”朱廷芳終于微微一笑,隨即就淡淡地說道,“如今這些案子基本上都已經審結,那些貪腐的小吏差役,我已經把結案判詞連同我殺了許澄的事一塊稟報了上去,等朝廷那邊有了回音之后,就和冼云河他們一塊處置掉,不審了。” 張壽這一次回答得異常爽快:“這本來就是你的權責,我自無不可。” 當他頷首離開的時候,到了門口時,卻聽到身后傳來了朱廷芳的聲音:“韓昌黎公曾說,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你雖名為葛老太師關門弟子,但卻是在小村之中自學成才。盡管這世上有的是天才,如王荊公的《傷仲永》中那位就是,可我卻知道,你是不同的。” “我不管你到底師承何人,只要對瑩瑩一片真心,只要對朝廷能夠恪盡本分和職守,那我就當你是自家人。即便有人找各種由頭攻譖你,你也不用擔心!” “那就多謝朱大哥了!” 張壽呵呵一笑,隨即微微側身含笑為禮。等到出了門,想到朱廷芳認定生而知之,于是猜測他另有老師,他只能暗自嘆息。年紀小,閱歷低,出身鄉下——這三點匯聚在他一個人身上,哪怕他不想表現得特別高調,但一旦做事出乎人意料且獲得成功,仍然會引來關注。 人家既然認為他有子虛烏有的師承,那就讓人這么認為好了! 一連兩天,小花生都是兩頭連軸轉,分身乏術。一面是蔣大少帶著幾分討好,幾分忌憚,請他聯絡幾個好說話的紡工和小機戶,商討工坊合作事宜;一面是朱二滿臉堆笑追在他后頭,請他介紹幾個棉農,也好請教種棉事宜,人甚至不惜為此親自跑到棉田里去不恥下問。 往常根本不屑于談工農事的兩個大少爺突然如此勤勉,他就已經夠不習慣了,而當滄州城中各家武館都開始清理那些浮浪子弟,抓到就自家先暴打一頓關起來,整個滄州城的治安和氣氛都大有好轉時,奔前走后卻再沒碰到過鬧事又或者覬覦者的他反而倒不習慣了。 然而,因為巡行的壯班差役中,多了不少各家武門的精英子弟,他在走夜路時再也不用擔心會遭遇不知道哪砸來的黑磚,飛來的悶棍,這卻是一樁意外之喜。要知道,雖說他那叔爺和云河叔都是武藝不錯的人,可他卻自幼稟賦不好,不能習武,為此曾經耿耿于懷許久。 這天晚上,當小花生總算是抽空回到老咸魚在水市街的那間鋪子時,卻發現在這四處都打烊的時候,在那搬動門板打算關門的,竟然是個小和尚。認出是曾經隨著張壽和朱瑩從馬騮山那邊回來的小和尚觀濤,他不禁愣了一愣,隨即瞪著對方問道:“你居然還沒回去?” 觀濤小和尚微微一愣,隨即就老老實實地說:“老檀越不放我回去。” “檀越是誰?”小花生滿臉迷惑,“他怎么管得了你回不回去?” “叫你小子多讀兩本書,連檀越都不知道,這書都讀到什么地方去了!” 老咸魚聞聲出來,伸腳就直接朝小花生踢去,見人敏捷地躲開,他就沒好氣地罵道:“檀越是人家佛寺的說法,就是施主的意思,連這都不懂,走出去別說是我養大的你!藏海下院一堆沒度牒的和尚,卻養出了觀濤這個懂經文的異類,也不知道你藏海師叔是怎么教的。” 小花生有些敵意地瞄了傻乎乎的觀濤一眼,隨即就小聲嘀咕道:“他喜歡念經就應該去望海寺啊,跑到滄州來干什么?” “因為這小子從小就跟著種地,不像我就是個嘴上吹吹的假把式。”老咸魚也不怕說破自己的底細,笑瞇瞇地摸了摸觀濤那光溜溜的腦袋,隨即就開口說道,“再說了,這小子很得朱大小姐喜愛,還吩咐了日后把他帶去京城,找家敕建的古剎掛單,我當然要留著他!” 小花生頓時臉色更不好了。一想到在自己當初跟著冼云河去過日子后,老咸魚一貫嫌小孩子麻煩,所以一再婉拒娶個媳婦又或者收養個同族子弟的建議,如今卻竟然留著這么個小和尚在身邊,他就有一種危機感。 可還沒等平生第一次萌生出嫉妒這種感情的他想明白,就直接被老咸魚給拎了進去:“一來就和人家觀濤鬧別扭,你這小子就沒有一點年紀大做哥哥的自覺!張博士正好來了,還問你下落呢,你快去見他,少在這兒啰嗦。” 小花生頓時大愕,這才慌忙快步跟隨老咸魚入內。通過前頭那咸魚味道極重的店鋪,到了后頭院子,他就只見阿六正百無聊賴似的坐在一旁的圍墻上,而張壽則正站在院子里,左手負在身后,右手食指和拇指似乎拈著什么東西,正對著月光細細查看。 月光下,一襲青衣,頭戴儒巾的他看上去清雅脫俗,小花生甚至覺得,人如果再拿上一卷書,那就簡直是詩詞里想要乘風歸去的神仙! 就當他有些憧憬地盯著對方直看時,就只見張壽似乎察覺到了動靜,突然轉過身來,隨即就對他笑道:“小花生,這幾天你辛苦了。那兩邊的事情忙完了?” 小花生這才看清楚,張壽手中拈著的東西,恰是一粒棉籽。雖說此物立時拉低了張壽身上的那種格調,但他還是趕緊收起雜念,恭恭敬敬地說:“人我都已經給他們帶去了,蔣大少爺和朱二公子這段日子名聲不錯,應該不至于起大沖突的,接下來也就用不上我了。” 張壽不禁欣然一笑:“那正好,接下來我還有些事情要辦,阿六雖然能干,但要說地頭蛇,卻比不過你,你就跟著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