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二章 善地?惡地?
縣衙之外,通過聞道義塾那兩個學生,圍觀的百姓們幾乎一字不漏地聽到了堂上張壽的每一句判詞,每一句話語。盡管有些文縐縐的話,他們聽不大明白,但今天來看熱鬧的人里,并不僅僅是平民百姓,有讀書人,甚至有考中功名的秀才。 在他們的解釋下,哪怕那些一字不識的文盲,也能聽懂每一句話的意思,例如葛雍那段源自于老子的話,他還沒解釋,就有個老秀才搖頭晃腦地用淺顯字句評注,這種時候就沒人笑話他掉書袋了,人們甚至不得不分心二用,一邊聽聞道義塾那些學生講,一邊聽人解釋。 等到葛雍再一解釋,那老秀才就立刻閉嘴了。而混在人群中,最初緊張到緊攥拳頭的小花生,此時因得知冼云河不用死而高興得淚流滿面,尤其是聽到張壽那句其罪當誅,其情可憫的時候,他忍不住抓著老咸魚的胳膊低聲問道:“叔爺,這話什么意思?” 老咸魚雖說從阿六那接手了三個和冼云河一樣房子被燒,卻被阿六救走安置在別處的紡工,今早把人引到這里以壯聲勢,可他心里卻依舊不那么確定張壽會怎么判。剛剛聽到人避重就輕,把最后的刑罰定在了杖責和充軍上,他也同樣和小花生一樣激動得情難自已。 然而,他到底是等到把張壽的話都聽完了,發現真的采納了自己的種樹提議,他心中大石頭落下,這才呵呵一笑道:“其罪當誅,其情可憫,是說按照他們的罪過,該當處死,但是,按照他們犯罪的緣由和情狀,卻值得憐憫。” 他已然認識到,張壽巧妙地將“其情可憫,其罪當誅”這句話顛倒了一下,那判詞就不再是冰冷死硬,而是多了幾分悲天憫人。就算之前的判詞到了朝中,興許會引起軒然大波,但這八個字,也許足以打動一部分官員。 但不管怎么說,他這份人情,還真是欠得天大!也許只有拿出他最后珍藏的東西,才能報答張壽寧可得罪一大堆人,也保住冼云河一條命的恩情! 一旁其他看熱鬧的人聽懂了老咸魚的解釋,再看他穿的不是讀書人的襕衫,不由得就大贊道:“老哥哥厲害啊,這文縐縐的話也能聽懂?那你道說說,這充軍瓊州府……瓊州府是哪個犄角旮旯?會不會人沒死在滄州,反而死在外頭了?” 見不少人都等著自己的回答,老咸魚沉默了片刻,隨即嘿然一笑,剛剛那股正經的做派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往常那一貫的浮夸。 “瓊州府那地方,乃是我大明極南之地,甚至可以說是最南之地也不為過。宋時東坡居士曾經被貶官瓊州府,在那兒留下天涯海角的典故,那里距離滄州,超過萬里之遙,氣候濕熱,四季無冬,和滄州截然不同……” 他這話還沒說完,剛剛問話的漢子便瞪大了眼睛道:“居然真的這么遠?不過,四季無冬那可是好地方,咱這兒每到冬天就得裹上棉襖皮袍,而且,要是買不起取暖用的炭,晚上就冷得沒法睡覺,每年得多花多少錢!說起來,每到冬日,露宿的乞丐凍死多少!” “這要是換成瓊州府,那至少是不用擔心天寒地凍吧?熱總比冷強!” 小花生雖說已經很長日子不和老咸魚一塊生活了,但對叔爺的脾氣卻還知之甚深。一聽剛剛老咸魚這話,他就知道,那瓊州府應該不是太壞的地方。而此時這問話的漢子竟然已經興致勃勃說起熱比冷強,不由得有些犯嘀咕。 這家伙不會是叔爺特地請來一搭一檔糊弄人的吧?可之前辦事跑腿他也有份,而且還時常和張博士身邊那位面無表情的六哥在一起,他怎么沒發現這個人? 他朝著這個意外的家伙多看了幾眼。接著,他就聽到老咸魚嘖嘖說道:“可不是?在瓊州府那邊大多數時候只要穿一條褲子就行了。再冷的時候,大多也不過是單衣單褲,確實節省了老大開銷。而且那里地少人多……” 就連小花生也不知道,從前老咸魚走的是倭國和高麗,南洋那條線就沒怎么走過,于是從來沒去過瓊州府。此時這個老人精根據道聽途說的那些傳聞,滔滔不絕地說著,見因為張壽那邊已經斷案完畢而圍到自己這的人越來越多,他就說得更起勁了。 等到自由發揮夠了,老咸魚方才嘿然笑道:“不過說起來,瓊州府那邊其實是種棉花的好地方。就從前那老式紡車和織機,你們現在嫌他慢了,可要是放在一兩百年前,那卻是最厲害的玩意,只有瓊州府那邊的人才懂得如何使用。” “想當初要不是有黃道婆從瓊州府帶回來更好的紡織器具,咱們中原哪來那么多人種棉花,紡紗織布?還在那用那又破又慢,半天也紡不出多少紗線,織不出多少棉布的老貨色。而且,聽說瓊州府的天氣和土地最適合種東西,稻子能夠一年兩熟甚至三熟……” 種棉花的人雖說不是個個都知道一二百年前的黃道婆,但只要有人聽說過,三三兩兩議論過后,也就明白了瓊州府那是個什么地方。至于不種棉花也不紡紗織布的人……對于南方人愛吃的稻米卻也是聽說過的,得知能夠一年兩熟甚至三熟,不少人已經口水都快掉下來了。 當然,背井離鄉這四個字,在如今這個年代確實是大多數人躍不過去的溝坎,因此人們也就是嘖嘖稱羨而已。有羨慕的,自然也就有不服氣的:“我聽說過那個東坡居士,不就是東坡rou的那個東坡嗎?這要是瓊州府那么好,他怎么會被發配到那去?” “當然不都是好處。”老咸魚聳了聳肩,面露唏噓地說,“每年七月到十月,那邊有時候會有突如其來的大風大雨。再加上蟲子多,濕熱,總有人會水土不服,所以一般人還真是受不了那邊的天氣,一個不好被瘴氣纏上了,那就是真得聽天由命了!” 瘴氣! 幾乎是頃刻之間,原本對瓊州府還有幾分好奇和憧憬的人們都被嚇得立刻退縮了。北方人也許會向往南方的溫暖和豐收,但對于那些可能要命的疾病,卻是絕對敬謝不敏的。于是,頃刻之間,瓊州府多瘴氣,容易生惡疾,這一傳言就以比剛剛更快的速度散布了出去。 而既然聽說瓊州府瘴疬橫行,大多數人再也沒有打聽瓊州府的興趣。再加上聽到縣衙之中今日并不行刑,人們便紛紛四散離去。而早就憋不住的小花生立刻竄上前去,一把抓住老咸魚的袖子,聲音焦切地問道:“叔爺,那邊瘴疬橫行,云河叔這一去萬一……” “笨!” 老咸魚又好氣又好笑,直接一指頭彈在了小花生的腦門上。此時縣衙門口已經漸漸少人,再杵在這實在太顯眼,他也就拖著小家伙匆匆回自己在水市街的店鋪。 等到了沒什么人的地方,他就低聲說道:“你想想,云河他們是流放,又不是讓他們去享福,要真是那瓊州府四季無冬,溫暖舒適,就算是在萬里之遙,你覺得這還能當流放之地嗎?就算有瘴氣,從我朝初年,云貴也好,西南邊陲也好,瓊州府也好,都不太有流人了。” 如今流配罪人最多的地方,是遼東,是甘肅,是口外,是各種和北虜打仗需要人力的地方。當然,如今北虜再次大敗,也許那些地方也不再適合作為罪人流放之地了…… 小花生這才眼睛一亮:“那叔爺你的意思是,剛剛說什么瘴氣橫行都是假的?” “廢話……都是真的!” 老咸魚再次狠狠彈了小花生一指頭,見人捂著腦門滿臉驚愕地看著自己,他這才嘆了一口氣道:“那種病其實叫瘧疾,不只是瓊州府有,南方濕熱多樹的地方都有。而我當初遠行海東的時候,也經歷過一次。那一次是惡瘧,一船二三十個人,死了八個。” 其中六個是陸續病死的,至于剩下的兩個,卻并不是。那時候,船上很多人都一樣感染了那樣的惡性瘧疾,要不是撞上了那位來自大明的“先知”,這才僥幸保住了命。他們得到了一種名叫金雞納霜的寶貴藥物,但即便是這樣的寶貴藥物,卻也不能救回所有人的命。 兩個人最終還是死了,還有兩人因為服藥而差點失明……但是,這樣的結果和他聽說過的染上惡瘧之后船長不得不把人丟棄在哪個小島上聽天由命相比,這實在要強太多了。 正因為他仍然藏有這種藥,也有把握能讓人弄到種子,所以他之前方才會對張壽提出瓊州府種樹這種聽上去很離譜的要求。 如果橡膠樹能在瓊州府種,那金雞納樹也應該可以在海南種吧?如果可以的話,這種可以治療惡瘧的藥物,他也許可以讓張壽獻給皇帝,也算是他還了一丁點人情! 至于冼云河去瓊州府的風險,和丟命相比,生病根本不算什么。再者,和遙遠的海東比起來,他相信瓊州府應該要更宜居一些,否則朝廷也不會在瓊州府設了整整三州十縣! 小花生當然不知道,老咸魚就那么一會兒時間居然想了那么多。他臉色發白地想要繼續追問那惡瘧能治否,結果腦袋上又挨了不輕不重的一拳頭。 “總之你小子別問了。要知道,去瓊州府種樹這主意還是我先對張博士提出的。” 小花生愣了一愣,到底沒有追問下去,可隨之就陡然想起了另外一樁更要緊的事,立時又緊張了起來:“對了,叔爺,云河叔他們還要挨一百杖,他們受得了嗎?剛剛為何沒有當場行刑?會不會回頭在刑杖上做文章……” “就云河現在那身體,經得起一百杖?”老咸魚輕哼一聲,旋即淡淡地說道,“人會從行宮轉押滄州縣衙,銳騎營那些人,也就沒辦法再報復折騰他了。” 當然……張壽也許還會因此得罪銳騎營上下的將士! 從這種意義上來說,他那金雞納樹還不知道在哪里飛,所謂的金雞納霜也只有不多的分量,真要回報張壽,也許還完不夠。 長蘆縣衙,在并不漫長的兩場斷案之后,正如老咸魚所說的那樣,張壽并沒有立刻吩咐施行杖刑,而是吩咐差役將冼云河等把人押去大牢。 對于這再次出乎意料的一幕,杜衡頓時眉頭大皺,忍不住再次開口問道:“怎么,冼云河這八人不再羈押于行宮了?” 見朱廷芳哂然一笑,卻對杜衡的質問不作回應,張壽也不急,直到皂班那一批新加入的差役把冼云河等人都押走了,杜衡雖說面色非常不好看,但也沒有實質性阻攔,他這才滿臉誠懇地開口解釋。 “之前把人犯押在行宮,本來就是事急從權,不是長遠之計。之前縣衙經過一再清理,從三班衙役到六房小吏,缺口都非常大,再加上縣衙牢房中還因為許澄的惡政而關著不少人,不做甄別,根本騰不出牢房來。” 他頓了一頓,笑瞇瞇地說:“至于現在,有朱將軍之前不懈清理刑獄,滄州的冤假錯案都得以澄清,而犯法卻久久未曾斷明的案子,也都有了結果,所以縣衙大牢已經空了一大半,他們只不過八個人,也就能關得下了。而最重要的是……” 這一次,朱廷芳才接口道:“三班衙役已經換了一批新人,那些往日只會欺上瞞下,欺行霸市,敲詐勒索的家伙都被清掃得干干凈凈,取而代之的是各家武門舉薦的,身家清白,武藝不錯的子弟。縣衙的守備既然再無問題,也就不用勞煩銳騎營去做牢城營的事了。” 牢城營?這話是諷刺,還是只不過陳述事實?杜衡頓時眉間一挑,剛剛預備好反唇相譏的話,卻也說不出來了。尤其是葛雍雖不說話,就這么笑瞇瞇地坐在一邊,可這位老太師資歷人望地位都擺在那,他完不足以抗衡。 于是,他只能沉著臉站起身道:“既然如此,那這滄州城中看來是不需要銳騎營兵馬了。那我之后就上奏皇上,請求回京。” 他這話與其說是以退為進,還不如說是說氣話。可就在這時候,他只聽朱廷芳非常突兀地問道:“杜將軍從前乃是水軍臨海大營主將,依你所見,臨海大營分鎮滄州,此事可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