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九章 珠聯(lián)璧合
楊一鳴被朱瑩罵得額頭青筋直跳,氣得幾乎想要沖上前和人拼命。然而,他好歹還殘存了幾分理智,再加上今天一下午在博士廳冥思苦想方才得出的這條應(yīng)對之道,他不想輕易就被朱瑩給擠兌得退縮。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橫下一條心,猛地放下了捂著左肩的右手。 剛剛朱瑩那鞭子落下來的時候,凌厲勁風撲面而來,猶如刀割一般,而且他還覺得肩頭隱隱作痛,那一鞭子絕對是挨得嚴嚴實實,朱瑩想抵賴也不可能! “打了人還有理,這便是你趙國公府的家教嗎?” 他義正詞嚴地劈頭痛斥,可話出口之后,他卻赫然發(fā)現(xiàn),對面的朱瑩嘴角含笑,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不但朱瑩如此,她身后那些護衛(wèi)也都是類似的表情。就連圍觀眾人,看自己的眼神也和之前截然不同。 意識到情況不對,他慌忙側(cè)頭看向自己的肩膀,就只見衣衫雖說略有些褶皺,但完好無損,什么鞭子擊打下來劃破衣衫的痕跡,根本找不到。心中咯噔一下的他不敢遲疑,慌忙一把撕開了自己的左襟,露出了肩頭,然而這一次,他卻再次陷入了恐慌。 因為那因為上了年紀而有些干癟的肩頭,依舊不曾留有任何傷痕! 直到這時候,朱瑩方才咯咯一笑道:“你大叫大嚷把這么多監(jiān)生都召集了過來,還把這么多路人都吸引了過來,不就是想給自己討個天理公道么?現(xiàn)在如何?衣服沒破,你這肩膀雖說難看了點,可也好歹一點痕跡都沒有,你是想自己抓破賴在我頭上,還是想怎么著?” 這不可能,這怎么可能!剛剛那痛感不可能是假的,怎么可能是假的! 見楊一鳴已經(jīng)出離恐慌了,朱瑩想起自己自從在翠筠間那邊遇刺之后回家,沒事就琢磨著如何提升武藝,奈何她已經(jīng)算是天賦很好了,可到底就活了這么大年紀,于是只能在巧勁和花招上動腦筋。 剛剛她便是勁風拂面先給了楊一鳴一個驚嚇,接下來那虛揮一鞭,果然就把這位國子博士嚇得殺豬一般大叫大嚷。此時此刻,見楊一鳴明顯正在拼命考慮接下來用何說辭,她就用馬鞭虛點對方,輕蔑地抬了抬下巴。 “你剛剛說,阿壽想把國子監(jiān)半山堂和率性堂對調(diào),那是邀名邀寵,要毀了國子監(jiān)?呵呵,你說半山堂是太祖皇帝專門辟給末學后進的,我問你,這話是落在紙面上,還是寫在太祖實錄里?太祖實錄里沒有記載的,那就是你胡編亂造!” 見楊一鳴登時面色鐵青,朱瑩這才不慌不忙地說:“再說,什么叫毀了國子監(jiān)?自從皇上親臨國子監(jiān),要求整頓學風之后,我聽阿壽說,國子監(jiān)六堂監(jiān)生一心向?qū)W,所以升率性堂的監(jiān)生尤其多,率性堂地方不夠大,都快坐不下了,難道這事兒是假的嗎?” 楊一鳴沒想到一貫被譏諷為美艷卻沒腦子的朱瑩,竟然也會知道只有國子監(jiān)學官和監(jiān)生才會關(guān)心的這些細務(wù)。他手忙腳亂地一把拉上了剛剛落到肩膀處的衣服,隨即鎮(zhèn)定心神,冷笑一聲道:“率性堂便是坐不下了,站著甚至于坐到堂外,也能聽講!” 他說著就加重了語氣,一字一句地說:“既然是圣人門徒,那就應(yīng)該頭懸梁,錐刺股,何懼這點讀書求學的苦楚?” “哦,原來楊博士你自己當年求學的時候,是不懼風吹日曬雨淋,天天站著聽講的嗎?”朱瑩似笑非笑地呵呵一聲,“四處抱怨率性堂太小,希望朝廷出錢擴建修繕的人是誰?成天抱怨半山堂地方大,桌椅時常換新,指桑罵槐說半山堂監(jiān)生不配如此條件的人又是誰?” “現(xiàn)在阿壽肯把半山堂換給你,你卻又翻臉不認,看不上半山堂了,還危言聳聽說什么毀了國子監(jiān)……呵呵,你記性這么差,大概不記得吧,國子監(jiān)設(shè)立之初,國子監(jiān)六堂每三個月互換一次講堂,你堂堂國子博士,難道是不讀史的嗎?” “太祖皇帝鼓勵莘莘學子,六堂無高低,學業(yè)無先后,勇攀高峰,學無止境,這刻在國子監(jiān)太祖語錄碑上的訓誡,你是從來不曾看到,還是選擇性地不去看?” 隨著朱瑩針尖對麥芒地把楊一鳴的所謂道理都駁斥了回去,位于大批監(jiān)生最后方的張壽敏銳地感覺到,原本簇擁在楊一鳴身后那些激憤的監(jiān)生們,情緒明顯在漸漸回落,尤其是當朱瑩掣出太祖語錄作為護身符時,他甚至聽到了眾多竊竊私語互相詢問的聲音。 在今天于半山堂提出分班的事情之前,張壽早就考慮得清清楚楚——因為他選擇現(xiàn)在這個時機,就是要在京城把聲勢造足,把大多數(shù)吸引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如此張琛和張武張陸需要面對的,也就是本地那點勢力,頂了天再加上自以為已經(jīng)獨當一面的大皇子。 所以,他事先預(yù)估過國子監(jiān)某些保守……又或者說固執(zhí)學官的反應(yīng),事先準備了一連串論據(jù)??煽紤]到在博士廳和并非特定的某個人或某群人爭一場時,他不能在周祭酒和羅司業(yè)面前顯得太咄咄逼人,所以就考慮引入一個幫手。 本來,能說會道,而且還自帶浪子回頭變天才光環(huán)的陸三郎,那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奈何朱瑩昨天晚上在安慰過父母之后,卻又跑了來找他,開門見山就問阿六哪去了。無奈之下,他只能合盤托出,結(jié)果,一聽說要惹是生非,大小姐立刻就來了勁。 他準備充分的各種論據(jù),朱瑩都一一問了個清楚,隨即拍胸脯表示,她會負責幫忙大造聲勢??山Y(jié)果,他剛剛在博士廳那邊聽說朱瑩把楊一鳴打了,差點沒驚掉下巴。 此時,眼見朱瑩層層遞進,先把打人的嫌疑摘得干干凈凈,再進一步擴展到半山堂和率性堂對調(diào)有無理論依據(jù),成功地將楊一鳴逼到了懸崖邊上,縱使他最初對朱瑩的自告奮勇很有些疑慮,教過她各種應(yīng)對說辭之后還是不放心,此時也不由得很想喝一聲彩。 大小姐還真是天生場面越大越從容,她大概從來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怕,那顆心簡直是大得驚人! 果然,在控訴朱瑩傷人失敗之后,楊一鳴本來就只是死撐,當朱瑩口口聲聲拿出太祖語錄,然后又舉出國子監(jiān)昔年舊例作為佐證,他終于覺察到了自己那不可避免的敗相。 就在他一度絕望地考慮自己要不要像曾經(jīng)戶部那位張尚書似的,干脆利落暈過去時,他背后終于傳來了一個猶如仙樂似的聲音:“此一時,彼一時,太祖舊事,未必就適合如今。如今國子監(jiān)六堂早已固定了下來,多年不曾輪換講堂,突然改制,師生怎能不生困擾?” 雖然在人群之后,張壽看不見那個站出來給楊一鳴說話的監(jiān)生到底是何方神圣。但前頭不少監(jiān)生都起了sao動,緊跟著,一個人名就由前往后,傳到了他的耳中。 “是謝萬權(quán)!” “謝萬權(quán)還真夠仗義的,要知道,他之前在家養(yǎng)病那些天,楊博士已經(jīng)讓別人來頂替他的齋長!等到他病愈復(fù)出之后,竟是連率性堂齋長位子都沒有了!” “齋長之位本來就不能空缺,你去養(yǎng)病,當然就得交給別人。至于別人沒出錯,憑什么還給你?你們看看半山堂,張博士對那個張琛夠信任的吧?可人墜馬受傷在家養(yǎng)傷這幾天,張博士還是提拔了他將來二舅哥當代齋長。真正說起來,那才叫做任人唯親吧?” 張壽身邊的朱二一張臉已經(jīng)是黑得猶如鍋底盔。在半山堂里被人說自己是靠著裙帶當上齋長的,他能忍,可是在這種大庭廣眾之下被人說任人唯親……他實在是忍不了!再說,他就不信張壽能忍!果然,當他側(cè)頭看去時,就只見張壽已經(jīng)繞開人群往前頭去了。 “對對,太祖舊例,未必適合如今!”楊一鳴已經(jīng)顧不得自己從前在國子監(jiān)率性堂時,素來就是言必稱太祖,先抓住這根救命稻草再說。果然,看到朱瑩明顯有些錯愕,他只覺腦際靈光一閃,猛然間意識到,剛剛那些話絕不可能是這位趙國公大小姐臨場發(fā)揮。 她要是有這腦子,還會和京城別的名門淑媛格格不入,和素來人稱才女的永平公主從來就不對付? 然而,還不等楊一鳴利用這喘息之機整理好頭緒,就只聽自己背后的謝萬權(quán)繼續(xù)說道:“再者,國子監(jiān)從前對調(diào),都是六堂之間對調(diào),未嘗有聽說過和半山堂對調(diào)的情況。六堂在國子監(jiān)中呈東西對稱分布,若是率性堂和半山堂對調(diào),其余五堂又該如何自處?” 謝萬權(quán)不慌不忙走上前來,坦然注視著朱瑩的眼睛:“楊博士乃是管轄率性堂的國子博士,自然凡事偏幫我們說話。但是,其實不止率性堂,國子監(jiān)其余五堂都已經(jīng)太過狹窄了,每逢所有人齊集一堂授課的時候,就算席地而坐,也未必能夠容納得下。” “所以,單單率性堂和半山堂對調(diào),哪怕我們這些率性堂的監(jiān)生搬到了那座定期修繕,占地最大,課桌椅也最齊備的半山堂,卻也只能看著其他監(jiān)生繼續(xù)在其余五堂擁擠不堪地上課。如此一來,我們于心何忍?都是監(jiān)生,何來三六九等?” 朱瑩端詳了謝萬權(quán)好一會兒,最終笑吟吟地問道:“你也是率性堂的監(jiān)生?叫什么名字?見識不錯嘛,比你那個只會強詞奪理的老師楊博士強多了!” 正從后方繞過去的張壽聽到這話,忍不住想替謝萬權(quán)默哀。很顯然,懶得記無關(guān)人等的大小姐早就把人忘記到腦后去了。 朱瑩其實應(yīng)該見過謝萬權(quán),至少也聽過人的聲音。當初這家伙還是率性堂齋長,和上科解元唐銘一塊到融水村家里找他的麻煩,結(jié)果遇到葛雍這尊太大的菩薩,于是鎩羽而歸。他進了國子監(jiān)之后,聽說人在養(yǎng)病也就沒太理會,后來謝萬權(quán)回歸了,他也懶得去找人麻煩。 畢竟,如今要是見面,謝萬權(quán)不管是否情愿,都得恭恭敬敬叫他一聲張博士。 謝萬權(quán)本來還以為朱瑩是故意裝作不認得而嘲諷自己,可看見她上上下下打量著他,毫不掩飾那種欣賞,他那一腔慍怒終于化成了無奈和苦澀。 他盡量從容地躬身一揖,隨即沉聲說道:“學生率性堂監(jiān)生謝萬權(quán)?!?/br> “謝萬權(quán),這名字怎么聽著很耳熟?”朱瑩眉頭微蹙,拼命回憶自己在哪兒聽說過這名字??蛇€沒等她想起來,她就聽到了一個讓她整個人都輕松下來的聲音。 “謝齋長這番話,確實是說到了點子上。國子監(jiān)從開國至今,鼎盛時候一度有數(shù)萬監(jiān)生,如今除卻掛個監(jiān)生名頭卻不坐監(jiān)的,在監(jiān)讀書者少說也有兩三千人,六堂授課,往往不得不輪流分批。所以,楊博士口口聲聲抱怨率性堂人多容不下,實在是有些飽漢不知餓漢饑。” “要知道,國子監(jiān)六堂中的廣業(yè)堂,整整有七百人,廣業(yè)堂才多大?似乎和率性堂一般大吧!楊博士替率性堂奔走鳴不平,卻不知道像謝齋長這樣,放眼整個國子監(jiān)看問題,難道國子監(jiān)就只有一個率性堂嗎?” 隨著這話,張壽從人群中擠了出來。而在他身后,恰是面無表情的朱廷芳和幾個趙國公府的護衛(wèi)。一看到大哥,朱瑩頓時有些心虛,待見朱廷芳不悅地瞪了他一眼,她這才微微松了一口氣,連忙就想下馬,可看到張壽經(jīng)過她身側(cè)時對她搖了搖手,她就停下了動作。 而謝萬權(quán)卻因為張壽這一口一個謝齋長而有些措手不及,隨即更是感覺猶如芒刺在背。無論剛剛朱瑩的褒獎,還是張壽這聽上去贊揚他見識以及度量的話,卻是以貶低楊一鳴為前提的。如此一來,楊一鳴在他最初挺身而出的時候有多感謝他,眼下很可能就有多恨他! 他還記得上次和張壽正面交鋒時,人寸步不讓,一字一句都打在他和唐銘的七寸上,再加上葛雍從天而降,他們最終敗走。可這一次,他有禮有節(jié),打算以柔克剛,卻沒想到張壽一改一貫的風格,直接捧了他來和楊一鳴打擂臺! 果然,謝萬權(quán)正想打疊精神度過這一關(guān),卻只聽背后傳來了一聲怒斥:“好,好你一個自稱尊師重道的謝萬權(quán)!原來你是和張壽沆瀣一氣,借著詆毀我這個老師來抬高自己!” 沒等謝萬權(quán)辯解,張壽就笑了一聲:“楊博士,謝齋長好心好意幫你這個老師解圍,你卻只不過聽我稱贊了他兩句,心里就不舒服,甚至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疑他不敬師長,如此為人師,你就不覺得羞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