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 家人
門外,去而復返的張壽側頭看著一旁的張琛,見少年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心虛到根本不敢直視他的眼神,他不禁莞爾一笑,隨即轉身往外走去。當察覺到身后似有腳步聲,分明是張琛跟了上來,他就頭也不回地問:“現在你應該不會覺得張武和張陸忘恩負義了吧?” 背后沒有回答聲,只是呼吸聲似乎粗重了一些。他也沒有繼續去刺激張琛,而是不慌不忙繼續往前走。直到遠離了燈火通明的大堂,四周圍的黑暗仿佛烏云一樣從四面八方圍攏,將他們緊緊包裹在當中,他才聽到身后傳來了一個弱弱的聲音。 “小先生真覺得我適合去邢臺?” 沒有等到張壽的回答,張琛的心情不禁更加復雜了。正月里的京城本來就冷,而這入夜時分就更冷了,只不過是出了燒著地龍的大堂這么一小會兒,他就覺得身上下都涼透了,似乎連牙齒都在咯咯打顫。可是,他卻不想挪動腳步。 “我爹就我這么一個兒子,我又不像朱二他大哥那樣胸懷大志,從小就是得過且過,所以文不成武不就,人人都說我秦國公府一代不如一代。所以小先生你之前說,要讓我在我爹面前揚眉吐氣地說一句你兒不如我兒,他爹勝過我爹,我是覺得很高興。” “可我就這么點能耐,之前為了紡機的事情,我是去了解了一下這東西怎么回事,那些織工紡工又都是過得什么日子……但我只覺得他們換用新機器能過得更好,卻根本想不到那么深遠。就我這么個一天苦日子都沒經歷過的國公之子,暗渡陳倉到邢臺,有用嗎?” 你一口氣說這么多,還問這樣一個復雜的問題,我卻只想問你一件事……在這北風呼嘯的大晚上,站在風地里說話,你不覺得這很傻嗎? 張壽摸了摸已經被風吹得有些發澀甚至發癢的鼻子,沒好氣地轉過身來,面無表情地說:“沒做過怎么知道?人貴有自知之明,但是你更要知道,人定勝天!” “好了,廢話少說,去書房說話!”張壽話音剛落,突然聽到背后毫無征兆地傳來了一個聲音:“少爺,燈籠。” 張壽倏然轉身,卻見阿六正站在那兒,手中提著一盞顏色喜慶的大紅燈籠。如果是在一座正常有人生活的大宅院中,這一幕并不出奇,然而,在這座空關多年,眼下也只有前頭亮燈有人的豪宅大院中,突然出現一個提燈者,那真是太驚悚了! 尤其是大紅燈籠的光照在阿六那沒有表情的平板臉上,簡直就是恐怖片! 而張琛的反應比張壽更激烈——因為他和阿六沒有那么熟——他甚至一口氣連連后退了四五步,如果不是腳下是平滑的青石甬道,而后頭又沒有其他障礙物,他也許會嚇得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 直到張壽喝了一聲,他這才松了一口大氣:“阿六,你這是要嚇死人嗎?” 阿六提著燈籠泰然自若地站在那,理所當然地問道:“少爺你知道書房在哪嗎?” 張壽頓時被噎了個啞口無言。等到阿六轉身在前頭引路,他見張琛躡手躡腳又跟了過來,便索性實話實說道:“這座宅子我到手也不過幾天,也就是之前帶瑩瑩來過一次,除卻那座無題之堂,還有百年牡丹園,其他地方都只是走馬觀花看了一圈,還真不知道書房在哪。” 平常看張壽凡事智珠在握,今天難得見人在阿六面前吃癟,再一聽這解釋,張琛怎么都覺得好笑,偏偏還要強壓那翹起的嘴角,努力裝出一臉若無其事狀。 “這不出奇,我家里那么大,我小時候也常常迷路。”但我可沒有這么大還在家里迷路! 張壽哪會看不出張琛那努力忍笑的樣子,干脆自己也無奈笑了起來:“阿六什么都好,忠心耿耿,武力超群,隨叫隨到,不叫也到……但缺點就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行動力實在是太強,偏偏你要說他的時候,卻發現他還沒錯!” 張琛想想自己和阿六相處時的那點感受,再想想剛剛受到的莫大驚嚇,不由得心有戚戚然,竟是贊同地點點頭道:“這樣的仆人,確實讓人有點消受不起。” 呵呵一笑,張壽輕描淡寫地說:“我從小體弱多病,后來漸漸身體好起來之后,除卻和娘相依為命,大多數時候就是阿六陪著我在鄉間四處亂走,領略這個不同的世界。我沒有兄弟姊妹,其實一直都當他是家人。” 他沒有在意張琛的驚訝,頓了一頓,這才繼續說道:“其實我很羨慕他,武藝超群,騎馬射箭駕車,好像就沒有什么是不會的。哪天要是沒了他在身邊,我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張琛聞言忍不住深深沉思。他身邊從小和他一塊長大的小廝和下人也有不少,可他似乎和誰都沒有培養出多深厚的感情。認真說起來,其實他和張武張陸的關系也一樣。 他只是在一次楚國公家壽宴的時候,隨手幫了一對被人欺負的兄弟,而后就收獲了兩個跟班而已。他的想法其實一直都很簡單,既然他們信賴他,愿意跟隨他,那么就是他的人,既然是他的人,怎么能讓別人欺負了? 哪怕是他們的父母兄弟家人,那也不行! 而走在前頭的阿六步伐輕得猶如夜間捕獵的貓兒,悄無聲息。在夜晚的寒風中,他手里提著的大紅燈籠卻穩穩當當,只有內中燭火輕輕搖曳,映照出他臉上那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容。盡管沒有對張壽的話做出任何表示,可實際上,他的心情卻很好,非常好。 當他在一座小樓門前站定,伸手輕輕推開了那兩扇門之后,他就先走進了屋子。不消一會兒,剛剛還漆黑一片的屋子里就亮堂了起來。進屋的張壽就只覺得一股暖意襲來,剛剛在外頭風地里走了一圈的寒意被驅散得干干凈凈。 而張琛也忍不住訝道:“這里的地龍也居然燒了?小先生,內府對你還真是照拂周到。” 這座宅子是怎么來的,張壽當然知道瞞不過張琛這樣的人,當下就無所謂地說:“別說天子賜我不敢辭,長者贈,我當然更不敢辭。所以皇上既然想讓我帶你們到這里來商量一下這兩件事,我就來了。而內府如果早就知情,提早做好準備工作,那自然不足為奇。” 見阿六提著燈籠竟是要出去,他就立刻叫住人道:“大冷天的,那邊有陸三郎那個最不會把自己當外人的,用不著你去照應,你也不用在外頭吹冷風守著,就在這坐著好了。” 阿六眼神閃爍了一下,最終默默答應了。他去一旁放下燈籠,卻去一邊檢查了一下茶具等等,卻又找到了一竹筒的泉水和幾罐茶。因此,當張壽和張琛坐下來說話時,他已經是熟稔地在一旁烹起茶來。 看到這一幕,張琛不禁越發羨慕——羨慕的是張壽能有這樣一個諸項精通的仆人。然而,他很快就沒了這點遐思的功夫,因為張壽對他說出了一番他完沒想到的話。他足足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低聲說道:“小先生,你覺得我真能行?” “我覺得能行。”張壽見阿六端了茶盤送茶過來,他就伸手接過,先送了一盞給張琛,隨即才自己拿了,又示意剩下的阿六自己去解渴,這才循循善誘地說,“當然,你如果不愿意,我就換別人。比方說,我那個不著調的未來二舅哥。” “朱二那家伙也就會狐假虎威,再說,他大哥都回來了,日后趙國公府輪不到他繼承,他就算出去,也未必鎮得住人!”張琛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輕蔑地說,“他以為我不知道他在背后串聯,想要當半山堂齋長嗎?我讓給他當又如何?他真覺得他能壓得住場面?” 嘀咕完之后,他瞅了一眼張壽,最終也不嫌燙,咕嘟咕嘟把茶一口氣喝干,這才齜牙咧嘴地說:“我去!天涯何處無芳草……說不定出去一趟,我還會有艷遇呢?” 張壽簡直哭笑不得,一時又想起了張琛上次讓他賠他美人的情景。要說半山堂也不是沒有真正混日子的紈绔子弟,但他最熟絡的這幾個,還真是性格各異大不同。 正月初一的這個晚上,有些人過得煩惱,有些人過得愉快,也有些人卻是夜半無眠,枯坐話凄涼——自然,這種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的情景,坤寧宮的宮人們最近實在是看得多了。而上一個管事牌子被打發去了廊下家,新的管事牌子皇后也懶得派,她們無不小心。 作為最年長且在宮外有別院的大皇子,原本為了避嫌,不應該留在坤寧宮中過夜,然而,他用即將出京遠行,想要多陪母后幾天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硬是賴著不走,卻也沒人敢攆他。畢竟,皇帝知道后尚且沒說什么,別人還能怎么著? 此時,他再次給自己斟滿了一杯酒,隨即仰脖子一飲而盡,見皇后面露怔忡,他就一抹嘴冷笑道:“我堂堂皇長子,主動請纓去江南,卻被父皇打發去了滄州。而張武張陸不過是兩個侯門庶子,甚至還沒娶著公主郡主,卻被委以去邢臺的重任。” “呵!父皇這是什么意思?是想說我也就和兩個侯門庶子差不多嗎?” 原本在發呆的皇后猛然驚醒了過來,沉下臉喝道:“住口!” 大皇子心中憋了一肚子氣,沒想到在母親這里還要遭到呵斥,一時只覺得大為想不通。可他正想開口說什么,到了嘴邊的話卻被皇后那陰冷的目光給瞪了回去。 “他們拿什么和你比?你是堂堂正正的皇子,你父皇派你去滄州,卻沒有說讓你一個人去,你不會在滿京城那些卓有名聲的官員當中,挑選能干卻又偏向于立嫡長的?一趟滄州走下來,你就不能用你的能耐和度量打動他們?” 大皇子被皇后這三言兩語激起了心中好勝心,當即重重握住酒杯,一字一句地說:“母后說得不錯,雖說這比不上去江南,但也是一次機會!張武和張陸不過小角色,我怎么會怕了他們?但是……” 他咬了咬牙,到底還是把心底深處的話說了出來:“可張壽和陸三胖這一次害得我人財兩空,更是淪為了別人的笑柄,我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 “我也咽不下。”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哂然笑道,“我還以為朱瑩千挑萬選,揀出來一個什么樣的貴婿,卻原來是貪得無厭,道貌岸然之輩!而且,他還是和朱瑩和永平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那個小子!朱瑩的母親當初和裕妃那番勾當,以為能瞞得住誰?” 大皇子頓時眼神一凝。在他如今這種焦頭爛額的立場上,實在是不希望再出什么意外了。 尤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張壽和永平公主身世有問題諸如此類的……張壽若是秀才的遺腹子,那縱使父皇再寵信他也無所謂,縱使人娶了朱瑩甚至永平公主也無所謂。 然而,如果鬧出張壽和永平公主是抱錯了這種傳聞,那他的處境就糟透了。 那意味著在二皇子之外,他還要多出一個競爭對手! 因此,他非常不安地咳嗽了一聲道:“母后如果要對付他們,還請千萬小心一些,不要……” 皇后頓時不悅地挑了挑眉:“這事你不用管,我自有分寸!我當然不會讓張壽變成你父皇的兒子,可朱瑩的母親和裕妃那點博皇上同情憐憫的伎倆,我卻容不得!當初她們就應該死在那些亂軍當中,那就不會有如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 大皇子雖然知道自己不該說,但還是忍不住冷笑道:“張壽朱瑩固然可惡,裕妃母女也固然該死,但母后不覺得,如今咱們母子的處境都是二弟造成的嗎?他如果肯老老實實的,如果肯不和我爭,我怎么會這般狼狽!他什么時候把我當成過哥哥,把您當過母親?” “那個逆子!我真是白生了他!”皇后一時怒極,差點掰斷了自己那修長的指甲,但很快就強行壓下了怒氣,一字一句地說:“他回頭還有那四十杖要挨,養好傷這段日子,那是什么事都別想做,先不管他!朱家以為把水攪混就能扳倒那幾個御史?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