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零九章 勞煩張博士多多費心
滿心希望避免歷法這一苦差的張壽,接下來一連幾日,自然都避而不去葛府,甚至連蕭家都只是讓阿六幫忙照看,關秋那兒也就是捎了幾本書,其他時候都躲在國子監(jiān)號舍里。 直到聽說葛雍真的集合了幾位老友以及欽天監(jiān)官員上書請求四海觀測,一時朝中眾說紛紜,有支持的,有反對的,至少沒聽說葛老師出賣說都是他的餿主意,張壽這才松了一口大氣。反正,以他現(xiàn)在擔任的官職,出京主持什么測量,那是不大可能的…… 而這種爭議在選駙馬選儀賓的大潮之中,雖說也涌起了幾個浪花,但到底反響不算太大。每個人都在翹首盼望禮部初篩的名單,可當八十人名單真正出來時,仍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而曾經(jīng)到張壽這邊嚷嚷著求特別輔導的貴介子弟們,赫然全體通過。要不是張琛把人訓了回去,眾人恨不得立刻擺酒請張壽好好喝兩盅。誰都覺得,如果不是在翠筠間里因緣巧合叫了張壽一聲小先生,這段日子又老老實實在半山堂,就憑他們往日那名聲,早淘汰了! 初篩之后便是復選,當復選四十人名單出來,十七人依舊人人躋身其中時,眾人那就真的是萬千之喜了。雖說張琛板著臉說小先生不喜歡招搖,可禁不住張武張陸死活相勸,其他人一個個軟磨硬泡,他只得在休沐日的前一天傍晚,硬著頭皮在九章堂堵人。 “請我去秦國公府赴宴?這是邀我去你家?” 張壽頓時有些訝異。別看半山堂這些貴介子弟們當面都要叫他一聲老師,背后學著張琛他們叫小先生的也不計其數(shù),但真的把他當成師長看待的人家,那確實不是很多。陸家那是因為陸綰吃一塹長一智,余下則是大多派人送過禮,其余的就說不上了。 至于張琛的父親秦國公張川,他固然聽張琛說過這位沉迷書海不管兒子,在朝會上也遠遠照過張川一面,卻連一句話都沒說過。而張琛兩次得到皇帝褒獎之后,秦國公府派人送過禮物,也就是這點并不算多的往來。 “不是我爹相請。”張琛見張壽面露沉思,擔心他會錯了意,連忙解釋道,“是阿武阿陸那些個同學說,我家里大,而且爹也不怎么管我,所以要借我家園子擺兩桌謝謝小先生你。” 他說著就頓了一頓,很想附帶一句,朱瑩就千萬別來了。哪怕他如今已經(jīng)丟棄了那種奢望,決心找一個比朱瑩更漂亮的絕色美人,比如永平公主這樣的。可如果朱瑩老是在面前晃,那種扎心的感覺他仍然有些受不了。然而,話到嘴邊,他還是吞了回去。 他爹和朱瑩的父親趙國公雖說沒有明顯的不和,但也沒有多少交情,朱瑩應該不會來的。最重要的是,他的母親秦國夫人林氏……一向也并不太喜歡朱瑩。 而張壽只想了一想,最終很爽快地答應了下來。這一日晚間去趙國公府時,他對太夫人和朱瑩祖孫說出此事時,朱瑩頓時氣得抱怨了一句:“難得休沐一天,張琛他們事真多,哪來那么多禮,最后當上駙馬儀賓的時候,再來謝師也不遲啊!” “瑩瑩你沒聽說過一句話嗎?禮多人不怪!”太夫人卻含笑點頭道,“是該去,不過雖說不是秦國公請你,而且那是你的學生輩謝你,但秦國夫人到底比你年長那么多,你空著手登門也不大好。這樣吧,你就替我送點東西給她。她常常眩暈頭痛,帶一點天麻吧。” 這種勛貴往來的套路,張壽自然不太懂,太夫人愿意提點,他也就從善如流地答應了。而當太夫人阻止了想要跟去湊熱鬧的朱瑩之后,他就更沒了后顧之憂。 等到了次日,他在家中早起更衣洗漱過后,還在吃早飯,老劉頭就笑瞇瞇地進來通報,道是秦國公長公子到了。當看到張琛一身簇新的錦衣華服,還提著一個禮盒進了門時,他不由得有一種人跑到自己家來做客的錯覺。 “是娘特意讓我來接一接小先生的。”張琛比張壽顯得更不自然。張壽在國子監(jiān)的號舍,他是去過無數(shù)次,可這小院他卻是頭一次來,見識了自家的軒敞,再對比此地的逼仄,他再看看張壽這一身家居青袍,閑適自在,瞅見自己這號稱不能失禮的裝扮,只覺得很不自在。 還真讓太夫人說中了,禮多人不怪!張壽一面想一面笑道:“那你吃過早飯嗎?若是沒吃過,就在我這吃了再走。這才什么時辰,你來得可真早!” 張琛剛要說吃過了,奈何肚子直接咕的叫了一聲,立時出賣了他。他只能干笑一聲,尤其是當張壽吩咐外頭又送來清粥小菜四色包子的時候,他更是覺得有點餓了。等到坐下來陪著吃了一頓早飯,他請了張壽出門上車,這才小聲說:“派車接是我娘的吩咐,而讓我早來……” “是我爹的吩咐!” 張壽頓時有些意外:“你爹?你爹知道你家里今天會來那么一堆人?” “本來我沒想告訴他,反正他也從來不管。”跟上車坐好的張琛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隨即悶悶不樂地說,“誰知道一貫只看書不管家事的他,今天早上居然問了我娘一聲,知道半山堂那些人要來,而且是請小先生你,娘又說派車來接,他就囑咐了一句讓我早來。” “天知道他想干什么!”說這話的時候,張琛面上惱怒,但眼神卻有些飄忽,“反正,他心里只有那些書,頂多也就是吩咐這一聲,我從前也有朋友到家來,他從來就沒見過!” 聽張琛這口氣,赫然是把自己歸為朋友這個類別,張壽不禁莞爾。畢竟從外表看是同齡人,除卻在上課的時候,他也沒有太把自己當成老師。接下來的一路上,他隨口問些不相干的瑣事,直到馬車最終停下。然而,還不等他起身準備下車,外間就傳來了一個恭敬的聲音。 “張博士,老爺說眼下到午時還有些時間,請您到香舍品茶。” 原本打算走在前頭的張琛頓時愣住了。緊跟著,他直接探身跳下車去,見面前站著的恰是老爹身邊最心腹的長隨張凌,他就惱火地質問道:“這是我的客人,爹直接把人截走算怎么回事?事先也不和我說一聲!” 張凌對張琛也是低眉順眼,畢恭畢敬:“少爺,張博士是您的老師,老爺請他前去一會,也是表示敬重。再者,老爺說,請您陪張博士一塊去。” 這下子,張琛滿臉怒氣化作烏有,一張臉雖說還繃得緊緊的,但這一次卻不是憤怒,而是惶惑。從小到大,雖說父親那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可整天卻說不上幾句話,不管他讀書受到夸獎,還是寫字寫得好,又或是胡鬧闖禍,被人告狀,他從來都是一句淡淡的知道了。 于是,后來他也懶得再管自己的言行舉止會讓父親產(chǎn)生什么樣的反應,我行我素——反正只要別是天塌下來,他篤定張川肯定不會管! 所以這一次,他著實覺得有些不安。帶著張壽跟張凌前去所謂的香舍時,他就故意一臉沒好氣地解釋道:“那香舍是我爹調香的地方,他就是愛好這些讀書人喜歡的風雅勾當。每年從秦國公府送出去的各色名頭的香,就有少說幾十上百瓶,光是原料就花費無數(shù)。” 明明是非議父親,但張琛的聲音卻并不小,而前頭的張凌也充耳不聞,甚至還快走了幾步,仿佛是耳不聽為凈。而趁此機會,張琛這才立刻壓低了聲音說:“別看我爹在人前恬淡,可他也是一等一的老狐貍,小先生你可千萬別小看了他。” 手中拿著太夫人讓自己送給秦國夫人的一匣子天麻,聽了這話,張壽忍不住暗自好笑。你爹就算是二代勛貴,那也好歹是秦國公,我敢小看他? “那是你父親,國之柱石,不可在背后隨便非議!至于調香,這就和有些人迷戀金石,有些人愛好尋古,有些人喜歡詩詞歌賦一樣,都是正當愛好。你爹親手做的香料送去各家親朋故舊那兒,那是他的一片心意,花費多也是正常人情開支,輪得到你管?” 張琛見張壽一面說,一面瞪了自己一眼,他雖說知道這與其說是警告,還不如說是提醒,但還是老大不樂意。反正他說父親壞話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可也沒見人把自己提溜過去罵一頓,既然如此,說說又怎么了?他要是哪天真的不認這個爹了,他一句話都懶得說! 很快,隨著張凌在一座看似普普通通的屋子門前停下,叩門通報后親自推開了門,張壽便聞到,空氣中傳來了一股極其清雅的柑橘甜香。那香味和這年頭很多香料不同,并不馥郁,但卻仿佛在周身纏繞不去,人輕輕嗅著,就連精神也為之一振。 而張琛卻顯然并不喜歡這種香味,面露不耐地跟在了張壽后面。尤其是當入了內間,香味稍淡,他看見臨窗大案后頭,鬢發(fā)微霜,身材清癯的父親張川正在專心致志地分茶,那動作輕柔神情專注,頗為好看時,當張壽隨手把手中匣子塞給他,他就忍不住扭頭看向別處。 自家明明是勛貴之家,老爹偏偏就喜歡這種調子! “秦國公。” “張博士,來,嘗一嘗這杯茶。” 不像鬧別扭故意不理人的張琛,張壽卻主動先拱手見過,可看到張川在打招呼的同時,還熱情遞了一個很小的茶杯,一點都沒有張琛曾經(jīng)說過孤僻冷漠,他就有些摸不透了。他雙手接過茶,在對方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視下,當即毫不猶豫地舉杯一飲而盡。 反正他曾經(jīng)對朱瑩也說過,他壓根就是個不會品茶的俗人,故而珍貴的社前茶他根本就嘗不出來,所以這會兒也干脆把這種設定保持到底。 而這一喝,他就發(fā)現(xiàn),剛剛喝下的這茶湯……是柑橘味的! 他記得,不管是這年頭還是后世,真正的好茶者,全都最鄙視喝花茶以及水果茶的人,甚至有人痛心疾首,認定花香和水果香會破壞掉茶香。如果普通茶葉也就算了,拿頂級茶葉去沖泡花茶,那更是暴殄天物。可如果他味覺沒問題,眼下喝的這似乎就是頂尖好茶! 張壽品著這種回味,見張川似笑非笑看著自己,他就干脆自嘲道:“秦國公讓我這種牛飲的人來品評茶水好壞,恐怕要失望了。話說我有個不情之請,這柑橘茶挺解渴的,能再來一杯嗎?” 剛剛面色微緊的張琛這才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要說張壽雖說清俊閑雅,飄然若仙,但平日里并不常常端架子,也沒那些風雅愛好,所以他和其他人自然而然就漸漸覺得這位小先生其實很好相處。此時張壽這大煞風景的話,他就忍不住覺得痛快解氣。 喝茶本來就是為了解渴嘛,老爹還特意拿出了茶道來招待客人,這下子對牛彈琴了吧? 張川卻氣定神閑地真的接回了張壽雙手捧來的小茶杯,又倒了一杯過去。見張壽果然再次一飲而盡,他就笑道:“我原先還以為,張博士你既然容貌風儀無雙,必定舉手投足都講究風雅,卻沒想到你是這樣一個興之所至,灑脫自如的人。” “怪不得犬子一貫桀驁,如今卻能夠在半山堂里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做一個齋長。” 張琛聽到老爹沒有用頑劣不堪等等詞語來貶低自己,而是用了桀驁兩個字,心底松了一口大氣,心想總算一貫忽視自己的老爹還有點眼光。 “閑居山野時間長了,難免就有些我行我素,還請秦國公恕我失禮。”見張川示意自己坐,張壽也就毫不客氣欣然落座,隨即笑著說道,“至于張琛,出身公府,他卻傲上而不欺下,想當初臨海大營那樁事情就做得非常令人驚嘆敬服。半山堂的其他人,全都很服他。” “很服他?是被他打服了吧?”張川呵呵一笑,見張琛扭頭不看自己,臉色卻有些微紅,他就若無其事地說,“我一向懶散不管事,他的事從小到大都沒怎么管過,說起來這個父親也確實當?shù)锰^安閑。張博士身為師長,卻幫我盡了父親的職責,我很感激。” 沒等張壽接話,他就咳嗽一聲道:“所以,張琛的婚事,就勞煩張博士多多費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