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誰誤人子弟?
“壽公子千萬別和這些衛(wèi)士一般計較,他們這些人,就是死板,愚不可及……” 見這圓滾滾的中年人一面賠笑帶路,一面還不忘使勁埋怨那兩個死腦筋的衛(wèi)士,張壽便若無其事地說“他們也是職責所在,畢竟永平公主乃是金枝玉葉,怎么小心都不為過,不能怪他們。其實,公主的帖子太貴重了,外人求之不得,送給我實在是浪費了。” 說到這里,不等那圓滾滾中年人搭話,他就突然問道“對了,還沒有請教貴官名姓?” “咳,我一介宮中內(nèi)宦,哪里就貴了。”圓滾滾中年人聽到貴官兩個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如果說剛剛的口氣只是恭敬殷勤,那此時就多了幾分熱絡(luò),“我只不過是在裕妃娘娘跟前跑跑腿的小小管事,壽公子直呼我名字常寧就行了。” 如今的明宮宦官數(shù)量相對漢唐宋,數(shù)量并不多,相對歷史上的明朝那就更少了,總共竟是不超過三百人。可人少不代表權(quán)位低,雖說大多數(shù)職司都分給了四十就必須退休出宮的女官,但司禮監(jiān)卻從開國太祖時延續(xù)至今,自小在內(nèi)書堂中讀書后,便揀選最優(yōu)秀的隨侍皇帝。 剩下的,便是各宮管事牌子。 但因為人數(shù)少,各家王府又嚴禁使用宦官,所以對于如今這大明朝的百姓來說,宦官相對罕見,尋常官員基本上看不到這些人的影子,民間就更不要說了,各種妖魔化的傳言。 然而,從小長在鄉(xiāng)下的張壽沒機會打聽這些。就算之前和朱瑩以及那些貴介子弟朝夕相處時,那也沒人會提到宦官,他就更加不可能好奇心過剩地去詢問這個了。 所以,本著此大明朝非彼大明朝的原則,他也不知道這年頭大太監(jiān)該不該叫公公,干脆就客氣一點兒“原來是常總管,勞煩你剛剛這么跑一趟了。” “不麻煩不麻煩。”常寧眉開眼笑,仿佛對張壽這稱呼很滿意似的,隨即又解說道,“壽公子不必擔心,也不是受邀來的人就都要下場做文章比試,您和那些尋常士子不同,一會兒您就坐著隨便聽聽,評判一下。” 此時已經(jīng)接近月華樓下的會場,張壽有常寧陪著,本來就顯得顯眼,再加上身后亦步亦趨如同跟班的鄧小呆和齊良,還有面色沉靜的阿六,自然有眾多人朝他看了過來。 有幸被請到這里來的士人,自然都抱著一朝成名天下知的自信,再加上不許帶隨從,縱使有些人屬于同一書社詩社,在這種場合也絕對不愿意為人附庸。所以,不免就有人覺得張壽后頭那三人分外刺眼。 等到聽清楚常寧的話,不免有認識的人三三兩兩互相打眼色。 居然是邀請來評判的,這莫非是哪位新崛起的選家?不對,看那少年的年紀,也不像是能評點士人制藝時文的選家啊?那么,是哪位名揚天下的選家嫡傳子弟? 可京城之內(nèi)有這樣連永平公主也需要禮敬其子弟的選家嗎? 又或者是哪家大儒子弟? 難不成,號稱從來只重才學(xué)不重品貌的永平公主,居然也……看臉? 張壽只當那些恨不得猶如針刺的目光完全不存在,哂然一笑道“我對時文一竅不通,也從沒打算下科場考個功名,倒是我這個學(xué)生才剛考過了縣試府試,比我這個說是老師的還強些。勞煩常總管替我稟告永平公主,我今天只帶了眼睛和耳朵,評判兩個字就不要再提了。” 沒料到張壽竟然再次堅稱不懂時文,齊良不禁暗自犯嘀咕。下一刻,他就只見前頭那位圓滾滾的常總管突然轉(zhuǎn)過身來瞥了自己一眼,甚至還笑吟吟點了點頭。 他不禁有些不知所措,等到常寧回過頭去,他這才意識到,張壽又不曾特意對人點明他和鄧小呆還有阿六到底誰是誰,這位常總管到底怎么分辨出自己的? 然而,下一刻,他就沒工夫去想這些了,因為張壽那說話的聲音不小,四面八方的人都聽到了,一時間射過來的目光倏然間有如實質(zhì),其中不少都集中在他身上,其中有些分明帶著惡意。 本來就第一次經(jīng)歷這種大場面的齊良,頓時頭皮發(fā)麻,直到一旁鄧小呆極其淡定地嘟囔了一聲“怕什么,你當那些家伙是泥雕木塑就行了!” 見齊良愕然看過來,鄧小呆就嘿嘿笑道“想當初我被王府尹和葛太師先后提溜過去時,后來府衙里人人都是這樣看我的,我最初還怕得不得了,可一來二去習慣了,也就不當一回事了。這些家伙頂多也就是散布壞話,還能咬你一口嗎?” “可我考了府試第七,不是已經(jīng)有人在非議了?” “那有什么,天塌了,有王府尹這種高個的頂著!” 張壽聽到后頭兩個小子竟然開始胡說八道了起來,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可當他發(fā)現(xiàn)起頭還渾身僵硬的齊良整個人都松弛了下來,只能暗嘆從前呆呆的鄧小呆到了府衙之后,竟是變得油滑且韌性十足了。 然而,眼見他剛剛明確回絕,常寧卻打哈哈不肯給個明確回復(fù)。當下他便停下腳步,淡淡地說“常總管如果不愿意,那我只能讓阿六求見趙國太夫人了。對于我來說,算經(jīng)十書算是略通,經(jīng)史頂多只能算是粗通,時文那是一竅不通,聽個熱鬧可以,評點還是免了。” “原來大名鼎鼎的葛門弟子張郎君,也會害怕貽笑方家。既然如此,教應(yīng)試下科場的學(xué)生,你就不怕誤人子弟嗎?” 聽到這突如其來的諷刺,張壽連眼睛都沒抬一下,更不要說循聲望去了。他頭也不回地對身后的齊良笑道“小齊,聽聽,人家覺得你被我耽誤了呢!要不要改投名師?如此,也許回頭就不會有人揪著你那府試的名次不放了。” 齊良卻沒張壽這么淡定,他朝說話的人望去,見那是個留著老鼠胡子的中年人,此時看向自己的眼神中還滿是倨傲,他一氣之下,不假思索地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若不是小先生,我別說繼續(xù)讀書,連日子都過不下去了,要說誤人子弟……哼!” 也不知道是之前被鄧小呆一番話給攛掇的,還是被張壽這打趣給撩撥起了心火,此時此刻的齊良,竟是把眼前這一大堆人當成了翠筠間里被自己罵慣了的貴介子弟! 當下,連日以來當慣了大師兄的齊良便昂首挺胸地說“要說誤人子弟,我爹當年也不知道看了多少時文選集,結(jié)果卻依舊每考必定名落孫山,這不是誤人子弟是什么?還是此次見了葛祖師,我這才知道,所謂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到底是什么意思!” 說到這里,張壽對他解說葛雍當初給他開書單的原因,清清楚楚地在他腦海中浮現(xiàn),以至于他復(fù)述的時候,竟是不知不覺帶出了張壽那語重心長的派頭。 只不過,他本能地用了之前那段日子翠筠間常用的開頭“葛祖師說……”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若是只讀書不行路,也得挑準了好書看。讀萬卷時文選集,不如好好看百卷名家文章,不如好好看十卷經(jīng)史!天天拿著時文本子當成珍寶似的研讀切磋,那不叫讀書,那叫祿蠹!” 張壽見齊良這一刻拿出了大師兄的氣勢,不禁哭笑不得。 好你個齊良,竟然用我的話直接開了地圖炮,還扣在葛雍頭上,好的不學(xué)你壞的盡學(xué)我! 不過話也沒說錯,這就好比在后世天天鉆研優(yōu)秀作文選,還鉆研到引以為傲,走火入魔,如此能寫出真正的絕世好文,能當作家……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