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宋雋披著夜色到了江子期寢宮。 新侍寢的那位美人怯生生走出來,抬起眼偷偷打量她,宋雋低頭,抬手作揖跟她行禮,那姑娘受了好大的驚,匆匆避開身,差點跪下去。 宋雋頭猶低著,手準確無誤地伸出去,把人攙住。 小姑娘愣了愣,一雙眼亮晶晶地看了眼她,聲音輕輕細細的:“多謝殿帥——” 天子內人,雖妻妾,地位都高上一等,然而她到底還沒適應這身份,總還有些驚惶失措。 宋雋點一點頭,推門進去,里頭江子期剛被人從床榻間叫起來,赤著腳,披了外衫,領口敞開,隱隱露出里頭那道疤痕。 是他那一出苦rou計后落下的痕跡,和宋雋為他擋刀的那一處在差不多位置,無端叫人覺得諷刺。 他神情陰鷙,語氣寡淡:“殿帥,叁更半夜,來這里自薦枕席么?還趕走了我的小美人兒?!?/br> 宋雋行過禮,把那奏折遞了上去。 帝王草草翻過,看了兩眼,嗤笑一聲:“一群升斗小民,亂嚼舌根,殺了便是,還要朕親自費心?至于那些個在軍營里頭竊竊私語的,吩咐他們去給朕修皇陵罷?!?/br> 他把那奏折在手中輕扣一下:“凡不聽話的,悉數殺了就是,反正我有殿帥你這把快刀可以用呢——” 宋雋在下頭站著,臉色藏匿在一片暗夜里頭,一時不知該如何應聲。 不曉得該怎么告訴他,合黎虎視眈眈,隨時都可能新興戰亂,哪怕那次拔除了蕭峣所有的爪牙,把這位新王架空在他的朝堂之上,但他也隨時可能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在用兵之際,因為一點私怨搞得民心浮動、議論紛紛,連軍營里頭都念叨猜忌著,他們為之拋灑碧血、赤膽忠心的帝王,是不是曾和他們的敵人合謀設計,連朝中重臣都不曾放過。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上頭的人冷笑一聲,叫她名字。 “宋雋,我曉得你不喜歡我,惡心了我,想放棄我,但是你能怎么辦呢?我已經被你的祖父奉為了帝王,先帝無兄長同輩,膝下子嗣除了我那個不成器的jiejie,其余全死在了那些叛亂里頭,只剩下我一個了,你沒得選了!你只能扶持著我,哪怕你惡心我入骨——為了你宋家叁代忠義的名聲,你也給我受著!” 江子期悠悠哉哉地下來,站在她面前,投下大片陰影。 “宋家jiejie,還記不記得這竹筒?” 他把她手拉起,塞一個竹筒進去,上頭痕跡斑駁,遍布著煙熏火燎的痕跡。 那是五年多前,江子期登基前后那場叛亂里頭,用來傳信的信筒,宋雋曾拿血淋淋的手把它攥在掌心,在那個風雨飄搖的夜里,奔襲數里,將書寫著帝王詔命的信箋遞出缺口,派人送去守在城外的祖父手里。 “宋家jiejie,你不記得了,我幫你記著呢?!?/br> 他語氣奇詭,似笑非笑,仿佛說著一件有趣的事情。 夜色在兩人之間無聲浮動,宋雋抬起瘦長的眼,冷冷看向他。 她送來的安神香氣味平淡,由江子期點燃了一大捧在香爐里,氣味兒彌漫熏染了整個大殿,連他衣角都沾著香。 他垂著眼看她,嘴角帶著寡淡疏離的笑。 而宋雋第一次面對他時候,很真摯地問:“陛下,我怎么把你教成了這樣?” 還是你本來就是這樣? 她抬一抬手,要作揖離開,卻被人扣住手腕。 江子期微微傾身,兩個人靠得很近,宋雋聽見他沙啞的、低沉的,嘶嘶如蛇信子吞吐的氣音:“宋雋,你不要我,那我就叫你誰也抓不住,我們都不要好過了,一起見閻羅罷?!?/br> 行宮之外,百里遠的京城里,空氣悶熱,塵埃浮動,天邊積聚著厚厚的雨云,只有一絲細細的熱風,間或吹過來。 趙徵耳畔不時飄過幾聲閑言碎語,對帝王的私事議論紛紛。 他微微皺著眉,叩響了江子熙的府門。 明艷的女人發髻半松,似笑非笑地喝著茶。 “怎么舍得拋下阿雋回來了?” 又問:“我家阿瑾怎么樣了,瘦了不曾?” 趙徵默默把那封書信推至她手邊:“你要找的人,被人劫走了?!?/br> 江子熙懶散的面色略一緊:“皇帝身邊的人?” 趙徵搖一搖頭。 “那就是阿雋身邊的人?!?/br> 江子熙慢吞吞斷言,抬眼瞥一眼趙徵,笑一聲:“便知道和你合謀不易,你被阿雋放在心尖尖兒上,可到底也被她放在眼皮子底下,這么些年了,她時時刻刻盯著你動作,只怕已養成習慣了罷?!?/br> 她神色松泛,道:“你要找的人,看在你的面子上,阿雋總不至于殺了……” 她話一頓,抬眼打量了打量趙徵,卡殼半天:“嘶,倒也不是不可能?!?/br> 趙徵抿著唇,等她說完了,才問:“如今滿京城亂飛的流言,是殿下你散布的?” “你不知道?” 江子熙神色古怪至極,原本松泛的姿勢弓弦一樣繃緊抻開,脊背筆直,手掌撐在桌子上注視著他:“不是你們傳來的訊息,叫我散布的消息么?” 周匝一時死寂,瘦長的指尖在桌案上輕輕敲了一敲,趙徵神色凝重,語氣平靜:“‘你們’,是我與誰?” 天邊轟然炸響一聲驚雷,風雨如晦,雞鳴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