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逸無精打采地回到班級座位上，將小心掩藏的禮盒迅速往書包里一扔，同桌眼尖掃到一角，疑問道：“什么東西？粉乎乎的一團。”

    周逸含糊回道：“沒什么。”

    因怕同桌追究，他連忙攤開一張數學卷子假裝做起題目，心下卻思索著：她此刻應是回辦公室去了，這人除了剛來那幾天會有興趣四處閑逛下，之后便一直在單人房間里窩著，偌大的校園想巧遇她不容易，而他也沒有正當的理由去敲她的房門……

    周逸心神不寧，筆尖在草稿紙上胡亂劃拉著，黑色墨水形成了一道道無意義的橫折線，他苦惱地發現自己似乎找不到機會順其自然地送出禮物了。

    接下去的課程他都過得魂不守舍，吃完午飯后他倚靠在走廊墻壁上休憩放風，突然看見謝婉婷低著頭從面前快步走過，他想也沒想就伸手將她攔了下來。

    迎著謝婉婷疑惑的眼神，周逸先是張口頓了一秒，再猶豫地問道：“……你去找方老師，那么快回來了？”

    謝婉婷的臉上帶著些許難過的表情，她小聲說道：“方老師下午有會，在忙準備工作。”

    周逸推測道：“你知道，今天是她最后一天留校嗎？”

    謝婉婷意外地看著他：“你也知道了？”她馬上又接了句，“也對，你有方老師的私人電話，應該是知道的。”

    她對周逸一直存有仰慕和自卑的雙重心態，認為自己不適合表露太多好奇心，所以并不追問其中緣由，也不敢多停留，在簡單回答了兩個問題后就默默走開了。

    周逸與她接觸幾次都是截然收場，以為對方就是不多話的悶性子，便也沒有多問。他轉眼望向隔壁的行政樓猶自出神道：原來這人還是會與目標學生告別的，但也只與他們告別，別的學生對她來說終究是不用太上心的吧。

    下午復習課，周逸不停地在課桌里偷看手機時鐘，邊遐想著行政樓里的總結會進程，邊清晰感受著時間永不停歇地流逝勁頭。放學后他哥打來電話說車子正停在校門口等著，于是他趕緊拎起書包往樓下跑去。

    校園主干道很快被接連不斷涌出教學樓的師生們占領，各種喧嘩吵鬧聲此起彼伏。周逸混在人流中緩慢前行著，他看不真切周圍發生的動靜，腦海里只有一個悵然若失的念頭：總結會早就結束，方晚晴已然離開了。

    直到坐上他哥的奧迪商務車，周逸終于認清楚了一個既定事實：由于自己徘徊不定的心思，遲疑踏出主動去找她的第一步，導致錯失了這一天中送出禮物的所有時機。

    “哥。”他向周濟打了聲招呼。

    周濟安然地坐在駕駛座上，他剛從公司出來，身上還穿著筆挺得體的西裝，一副嚴謹正式的打扮。他邊啟動車子邊用余光打量了下自家弟弟，神情放松地問道：“去吃海鮮怎么樣？”

    “恩。”周逸應了聲，表示無異議。

    “安全帶綁上。”周濟提醒了下，驅車駛離了沿校馬路。

    周逸拉過保險帶，他看著后視鏡里越來越遠的格志招牌默嘆道：無論是三年一屆的學生還是服務半年的老師，對學校來說都如匆匆過客、人走無痕，點滴相處只留在共事者的心里。他摩挲著掌心里的手機又悶悶地否認道：恐怕只有他愿意保留這份記憶，那個人連自己的手機號碼都不屑存一下，想必這里發生過的一切很快就會被她淡忘在記憶深處了吧。

    車子很快來到了本市最大的海鮮批發市場，這里的特點是水產豐富、物廉價美，現場活殺，出點加工費就能暢快享用鮮味了。兄弟倆隨意走進一家小餐館，周濟讓弟弟先去占位，自己則跟隨服務員來到水產區點菜，他很清楚周逸愛吃什么，在一排排水缸前熟練地挑選著。

    “就這些。”他對身邊跟單的服務員客氣地說道，“另外三文魚要肚腩部位，麻煩你了。”

    “好的，先生。”服務員下意識收斂起了平日里喊慣的大嗓門，露出了一個靦腆的笑容。

    眼前這位相貌堂堂、氣質優雅的年輕男士與店內行頭樸素、舉止隨性的大多數吃客不同，這種精英階層的高級裝扮本該與此地簡陋的環境氛圍格格不入，但對方在待人接物上比一般人更溫和有禮，就連在挑剔水產品時也不給人斤斤計較的感覺，令她賞心悅目、好感頓生。

    “飲料加少量冰，謝謝。”周濟示意服務員下單，回到座位后對弟弟發出一聲感嘆，“話說，我們好久沒在一起吃飯了。”

    周逸點了點頭：“是很久了。”他開起玩笑，“哥，吃海鮮配啤酒才過癮啊，我離18歲就差沒幾天了，你還給我點碳酸飲料？未免太嚴格了。”

    周濟想了想，真招來服務員添上了啤酒。

    這下周逸反倒吃驚了：“我不過隨口一句……哥，你今天真大方。”

    周濟笑問道：“我哪天對你不大方？”他打開瓶蓋斟滿一杯酒推至弟弟面前，“我看你今天興致不高，適當喝點有助于放松精神，順便和我說說你怎么了？”

    周逸愣了下，心想他哥的洞察力果然強大。他低頭抿了口淡黃色液體，嘴角隨即起了一層白色泡沫，佯裝不在意地回道：“快高考了，有點考前壓力，哥是過來人應該懂吧？”

    周濟笑了笑，他從沒見過全校第一的弟弟產生過考前焦慮情緒，這個回答顯然不夠誠心，嘴上故意調侃道：“不懂，我成績好，發揮也穩定，考試從來不緊張。”

    周逸聽出了這句話里的影射意味，也覺得自己找的借口太牽強，忙拿起酒瓶準備幫精明的哥哥倒酒，卻被對方抬手阻止了：“今天這瓶都歸你，待會兒我還得開車送你回去。”他補充道，“等你高考完哥哥陪你喝個夠，咱兄弟倆不醉不歸。”

    周逸放下酒瓶笑道：“好啊，夏天喝啤酒吃海鮮更爽快。”

    他轉而幫他哥倒起了飲料，這時服務員端著大托盤來布菜了，海鮮不容易占肚子，周濟點了很多，小方桌上陸續擺滿了熱氣騰騰的鮮味，兄弟倆碰了一杯后開始大快朵頤起來。

    周濟伸筷揀起一塊肥嫩的三文魚：“你說將來想從事游戲行業，其實國內幾家知名大型游戲公司都在首都。”他將魚rou沾進調配了芥末的醬油里，“雖然我私心你能留在申市，但客觀來說無論是學校的專業排名還是獲取實習的機會，去‘京大’上學對你來說更有利。”

    周逸低頭剝著蝦殼，淡淡地道：“游戲技術在國內不是最先進的。”

    周濟順著話題道：“哦，你是打算本科結束后出國讀研嗎？”

    周逸將白嫩的蝦rou塞進嘴里咀嚼，又拿了一只蝦繼續剝，用默認代替了回答。

    周濟看著他嘴巴不停的樣子心下暗笑：這小子明顯口不對心，但還沒學會撒謊，所以故意拋話頭誤導我。明明此刻連本科都不愿去優勢更足的‘京大’讀，還怎么可能想出國？

    他不認為自家弟弟有嚴重的戀家情結，不禁懷疑其不舍離開申市的真正理由。

    他慢慢啜了口飲料，問道：“四年本科加國外留學，差不多六、七年，等你學成回來后社會又要大變樣了。就目前市場上的幾家游戲公司來看，你心儀哪家？”

    周逸接二連三地消滅著大蝦，含糊不清地道：“都有缺陷也都有優點，沒什么特別向往的。”

    “這樣啊。”周濟放下筷子戴上了一次性手套，“游戲這類產品只要做出特色、運營得當，不怕被現有的市場格局埋沒，即便沒有知名商標加持也有橫空出世的機會……既然你看不中別人，那有想過自立門戶嗎？”

    周逸停下了剝蝦的手勢，抬眼看向他哥的眼神中閃過一絲驚訝。

    周濟對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弟弟太熟稔了，一眼就能看透對方臉上的細微表情，他了然道：“看來你是考慮過這個問題的，一般動了創業念頭的人不會選擇讀那么多年的書，因為太急于將設想付之于行動了。”他也伸手取出一只蝦來剝，“依我看你讀完本科就差不多了，哪里還有心思再跑去國外留學呢。”

    周逸尷尬地扯了下嘴角，又聽他哥溫言道：“你我之間有什么不好意思說的，更何況是創業這條路，你有了想法后更應該告訴我。”他將剔除完外殼的蝦rou放進了弟弟的碗里，“我可以幫你，啟動資金，基本框架，經驗教訓……要知道完全的白手起家風險太大，有我帶著會順利很多。”

    周逸當即被他哥關懷備至的態度打敗了，忙解釋道：“我不是想瞞你，我是還沒想具體。”他用手擋著碗口，“哥你自己吃，別剝給我了。”

    周濟微微一笑：“你不用著急，有大把時間可以想，期間想到任何東西都可以來找我談，也許在交流的過程中能有新發現。不過有一點……”他特意指出，“我建議你在自己單干前去大公司學習鍛煉下，所以‘京大’仍是你的首要選擇。”

    周逸聞言又埋頭剝蝦了，周濟繼續說：“先去首都實習，然后回來創業，我們在申市有主場便利。”

    他存心將話題繞回來試探弟弟的反應，見對方一副閉嘴不言的樣子心中有了八九不離十的猜測：連學業前途和創業理想都動搖不了這小子堅守申市的念頭，他這年紀還沒有復雜心思和利益糾葛，剩下唯一的可能就是……青春期開竅了。

    情竇初開的體驗誰都有過，單以學生身份來說，他弟的綜合條件非常好，無論是外表、成績、運動細胞還是坦蕩純真的性格都會令他在校園里出盡風頭、無可匹敵，絕對比自己當年更勝一籌。

    他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樣的女生能讓優秀的周逸體會到了舍不得、放不下的難離滋味。

    周濟拿起飲料擋住了嘴邊抑制不住的深意笑容，他不妄自揭穿，轉了話題道：“你馬上過生日了，真不打算辦個派對嗎？可以多請點同學熱鬧下。”

    周逸松了口氣，慶幸他哥沒在志愿這個話題上多打轉，聳了聳肩道：“不想在高考前弄個大陣仗，太麻煩了。”

    周濟沉默片刻，沉聲道：“我知道你這回沒法盡興有我的責任，老實說你心里怪我嗎？”

    周逸知道他哥在意的是什么，他拿起杯子喝了口酒，放下道：“我會嘗試去理解你，因為你是我哥。”

    周濟欣慰一笑，摘掉手套飛快揉了下弟弟的頭發：“真沒白疼你。”

    周逸立刻歪過腦袋，他這個年齡并不樂意被別人隨意摸頭了，邊躲邊說道：“老爸還在氣頭上，但看得出他有在掛念你。”

    周濟嘆道：“我明白的。”他將瓶中剩余的啤酒全部倒進弟弟的杯子里，“既然你決意不辦派對，我想在接你吃飯那天帶個人過來給你認識下。”

    “誰啊？”周逸在詢問時內心已有了可能人選，他想起吳映雪提到過的“懷信”公館的老板，只有非常重要的人他哥才會特意帶來給他看。

    周濟笑道：“我女朋友，她聽說你生日特意準備好了禮物。”

    這個答案與周逸猜想的一致，他扔掉手里吃空的硬殼，笑道：“哥有女朋友了啊，真不錯，我還有禮物收，那太好了……”

    一道靈光突然閃過他的腦海：禮物禮物，他一直糾結書包里遲遲沒有送出去的禮物，為找不到合理見面的理由而發愁，其實生日派對不就是個絕佳的邀請借口嗎？

    周濟道：“你之前見過她，也不算完全的陌生人。”

    “哦……”周逸此刻心緒翻騰，他又喝了口酒，向他哥尷尬地反悔道，“我覺得，生日派對還是辦下吧，畢竟人生只有一次18歲，很有紀念意義。”

    “哦？你又改變主意了？”周濟挑了下眉毛，干脆地道，“也好，定在什么時候，我來安排場地。”

    周逸道：“就定我生日那天吧。”

    周濟詢問道，“大約來多少人，想圓臺面形式還是自助餐？”

    周逸沉吟道：“自助餐吧，環境寬松點。”

    他吃不準方晚晴是否會答應邀請，因為她已離開學校，身上少了項目責任，很有可能懶得參與純學生群體的活動，所以他需要召集些當天能與她交流的人。

    “哥，你帶女朋友一起來，我也不全請同學，就請幾個熟悉的，像吳映雪，上次她生日就去了很多人，要不把她哥一起叫上，還有琨云姐，反正你們都是老朋友，可以一起聚聚，我也會請老師，畢竟快畢業了，都該請下。”他想確保方晚晴答應前來就得將他哥拖下水，“對了，還有這次與你合作公益項目的‘上善’機構，他們的工作人員當過我們班的副班主任，為我們做了不少事，不如一起叫上吧。哥去請他們的理事，也好聊聊合作的事。”

    周濟聽著他的長篇大論，古怪地笑道：“聽你邀請的這些人像是大多圍著我轉的，到底是你過生日還是我過生日呢？”

    周逸緊張地喝了口酒，強自回道：“人多熱鬧嘛，我可以和同學一起玩，你們也不會覺得無聊。”

    周濟看出他的心虛，也不再多問，應承下了全部要求：“放心，哥哥一定給你辦好這場成人禮。”

    他在心里無聲地接了一句：順便在派對上瞧瞧讓你顛來倒去、突兀轉變的原因。

    周逸終于露出了一個開懷的笑容：“謝謝哥。”

    他想如果“上善”機構的負責人都來，方晚晴不可能不來了。

    看著自家弟弟陰轉天晴的欣喜模樣，周濟拖長語調說了句：“5月20日，小逸，你的生日真浪漫啊，很適合用來表白喜歡的人……你有嗎？”

    “有什么。”周逸挑了塊大龍蝦放進他哥的碗里，岔開話題道，“再不吃這個要冷掉了。”

    周濟沒指望對方會坦率相告，拿筷揀起龍蝦rou放進嘴里，同時心不在焉地評價道：原來我也可以如此八卦，想要窺探弟弟內心的小秘密，真是……太cao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