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1章
街面上路人見了,聽聞是通倭案里被酷刑逼死的士子,再看走在隊伍最前的年輕婦人形容枯槁,懷里還抱著的幼童懵懂無邪,都是嘆息不已,道一句造孽。 松江各大姓人家也紛紛設了路祭,這場葬禮場面頗大,不比沈氏族中嫡支子弟葬禮遜色。 雖然說好了葬禮諸事都是沈全、沈瑞打理,沈洲卻仍不辭辛苦,事事親自過問,最終見到這樣場面,沈洲總算是略有寬慰。 到了風水道人所算沈玲火葬之地,薪柴已是提前堆好,棺槨置于其上,淋了菜油,沈全本要上前點火,卻被何氏攔下。 何氏雙目紅腫,臉上卻沒有一點淚痕,好像這一生的眼淚都流盡,再淌不下一滴。嗓子也是干啞得幾乎說不出話,卻固執的示意,她來。 而接過火把,何氏沒有絲毫猶豫,甩手就丟將出去。 呼的一聲,火光沖天而起。 江南的八月,雖已立秋,日頭仍毒得很,火堆又掀起熱浪,讓人靠近不得,族中幫忙的子弟負責將金山銀山紙牛紙馬一一投入火堆,也得是站得遠遠的用鋤頭推過去,怕近些就燎到自己。 只有何氏,站在離火堆很近的地方,如木雕石像一樣一動不動。 汗水已經打濕了她的頭發,順著消瘦的臉龐流淌而下,她卻渾然未覺般,只站在原地,死死盯著火光。 火葬原就沒什么先例,也就沒什么規矩講究,火焚尸骨的時間也頗長,并不需要送葬的族人一起等待。 且天氣酷熱,許多體弱年邁的族人也都受不住,這邊沈瑞沈全沈漣等便開始送族人離開。也有不肯走的,便被讓到空地上一早搭好的涼棚里。 漣四太太早早把小楠哥抱進了涼棚,又和幾個女眷輪番去叫何氏,何氏卻始終不肯動。 沈洲這一趟下來也是有些體力不支,進了涼棚喝了兩盞茶,穩了穩心神,見火堆前的何氏仍直挺挺的在那里站著,生怕她中暑出事,無奈只得親自過去。 聽得是沈洲相勸的聲音,何氏垂了眼瞼,忽然開口,問道:“侄媳有一件事,一直想替相公問一聲二伯。相公一直儒慕二伯,二伯不當不知。二伯不選相公為嗣,究竟是他差在何處?侄媳多嘴,還想二伯告知,讓相公做個明白鬼罷……” 何氏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如老鴰一樣難聽,漠然又帶著寒意,卻直擊沈洲心底。那些愧疚、懊悔、恐懼一時間翻涌上來,比這熱浪還灼人,讓他幾乎站立不住,不由踉蹌一步。 沈瑞一直注意著這邊,生怕酷暑之中有人昏倒,見沈洲身子一晃,嚇出他一身冷汗,連忙小跑趕過去,扶住沈洲。 沈洲竟也像有些魔怔,拄著沈瑞的手,卻似身邊無人,并不瞧他,直勾勾盯著火堆,半晌仿佛夢囈一般道:“我……怎么會不想過繼玲哥兒……是我害了玲哥兒啊。我當年背義忘恩,老天罰我啊……我的珞哥兒,我的玨哥兒,都十五六了,卻偏偏殤了……玲哥兒成丁,可我起了過繼他的念頭,沒到半年他就橫死……是我累了他們啊……” 沈瑞聽了有些愣怔,知道沈洲這是糊涂,慌不迭推他一把,生怕他痰迷了心竅。 沈洲被這一推,才扭過頭來,眼睛雖瞧著沈瑞,又像在透過沈瑞看著虛無,聲音更是飄忽:“瑞哥兒,不要兼祧,我是不祥之人……我不能過繼小楠哥,我是不祥之人……我不孝不義,不配有子孫送終。我不能過繼,不能過繼,不能害了你們……” 沈瑞心底五味陳雜,原來,沈洲竟是這樣想的。他便是穿越了,也是不大信神鬼之事,心知雖則這三人都是橫禍,卻也是人禍,純屬巧合而已。但沈洲這樣……未嘗不是心里愧疚,自迷心竅吧…… 日光昭昭,烈焰熊熊,沈瑞仰望蒼穹,微微嘆息,天不報應人報應,皆是心魔。 那邊何氏卻是完全不同的反應。 在沈洲說出內心真實想法的那一刻,何氏猛地闔上眼,撲通一聲跪在燃燒的棺槨前,伏地痛哭。 眼淚很快干涸,嗓子再發不出一點聲音,她卻在心里一遍遍瘋狂的對沈玲說:“二哥,你聽……二伯沒有棄你而去!” “你的那些辛苦他都知道!他是認定你的,肯過繼你的!” “他沒有舍棄你,舍棄小楠哥,他是要護著小楠哥??!” “二哥,你,安心的去吧……” 一場葬禮之后,沈洲和何氏都病了一場,好在有張太醫在,開了方子,兩人也很快好轉。 這場病又將行程拖了幾日,雖然八月十五在即,但親人都在遠方,沈理沈瑞也沒有留下來過節的意思。且沈理請假一月,已是到期,該當啟程。 好在啟程前還有一個好消息,王守仁那邊派五硯悄悄來給沈瑞傳話,太湖之事已經準,南京正籌備中。 沈瑞與沈理說了,兩人精神都是一振,一掃累日陰霾。 訂好了啟程那日,卻是沈理、沈瑞并何氏母子回京,而沈洲則帶著沈漁一家、沈琛一家回南京。 這兩家人聽說能跟著沈洲做事,都是歡天喜地應了。沈漁、沈琛都是精于庶務,為人又頗為淳樸,沈洲也十分滿意。 碼頭上,雙方分別上路,族人中也不少來相送,大家依依惜別一番。 沈洲叮囑完沈瑞幾句,抬頭看見被何氏抱在懷里的小楠哥,眼里不自覺就流露出喜愛與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