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她哽咽難言,多說一句都是痛苦萬分。 建承五年的深秋,涼薄與哀冷沁入骨髓,北風卷起一層又一層的落葉,鮮血染就枯枝,白絮灑滿京城。 幾家歡喜幾家愁,同樣深秋時節的醉仙居,卻是高朋滿座,語笑喧闐。 章元度半只腳踏進三樓雅間的大門,抬眼見眾人俱在,恍了恍神。 入秋之后,他們這群人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這么正經地聚過了。 秦空遠瞧出他的無措,笑話他道:“就屬你最晚,如今怎么吃個飯還這么多事?” “哪里是我多事,分明是上頭事多。”章元度嫌棄地指了指天上,“上頭給我爹下令狀,我爹就來給我找麻煩,都說多事之秋多事之秋,今年這事怕是忙到冬日也閑不下來。” “你這還沒進朝廷呢,就如此抱怨起來,那我可不得卯足了勁兒拼命干。”秦空遠不拘小節,招呼著他坐下,“今兒個是慶祝江兄好不容易恢復自由身,咱們不聊那些晦氣事。” 前幾日剛從地牢走了一圈的江韶華坐在此番主位上,聞言也是笑笑:“江某這次能出來,多虧各位求情。” “也沒做什么,都是些小忙罷了。”姜祁擺擺手,“只是往后你那珍珠樓,可得收斂著些,別再犯著官家的生意,此番你能出來,需知其中出了最大力氣的不是我們,而是兩位長公主。” “姜祁此言不錯。”秦空遠附和道,“你小子艷福不淺,若非兩位長公主替你在皇上和太后面前說情,單憑我等之力,怕是你還得在里頭多呆些日子。” 江韶華欣然配合,“秦兄說的是,我已親自上公主府登門拜謝。” “可我聽說,成熙長公主不愿見你?”章元度剛坐下便稀奇道。 江韶華神色一怔,從容道:“長公主說,君子之交淡若水,她只欣賞珍珠樓,也只是為珍珠樓才救的我。” “也是,成熙長公主酷愛華服,你只需將她的生意做好,即便她不見你,你有難時她自然也是愿意拉你一把的。”秦空遠狀似很懂,侃侃而談,章元度戳穿他道:“倒也沒見你見過幾回長公主的面。” 秦空遠兀自扼腕:“那還不是我從前忙于讀書,如今又忙于公務,實在是沒有見公主的好時候。” 滿座哄堂大笑,馮不若甩開扇子搖了搖頭,“近來不是驚鴻臺撥款已下來了?你還忙著呢?” “我自然是忙,你不知道這回戶部抓人簡直一抓一個準,朝廷不知少了多少人,現還在繼續,恐怕得等到來年開春才能歇下。”秦空遠一拍桌子唏噓道,“也多虧皇上開天恩了,準許大家年后再將窟窿補上,只要等下面莊子交上錢了,便都一切好說。” “是啊,有錢了,那都一切好說。”馮不若舉起酒盞,笑得別有深意。 江韶華適時道:“諸位大多是來年初春要科考的,江某在盛都承蒙各位照料,也沒什么好幫的上忙的,便聊以薄酒代心意,祝各位皆是金榜題名,高頭馬上。” 秦空遠已然忘了自己當初救駕受傷時的慘狀,忙湊熱鬧道:“也是也是,小弟我也沒想到,竟會有這等好事落到我的頭上,那便預祝諸位明年蟾宮折桂,加官進爵!” “你小子,就是來笑話我們的。”召懷遇全程冷著一張臉,聽到他這才終于破功笑了下。 “就是,怎么就叫你撈著了這等好事。”眾人紛紛胡言,指著秦空遠訴苦一二,臨到頭來,還是不得不感慨一句,“還是你這命好。” 秦空遠吸吸鼻子,傻人有傻福,他娘說的沒錯,雖然他并不承認自己是個傻子,但這福氣他是真喜歡。 他聽著眾人的艷羨,咪了口小酒,加之這幾日天天忙碌,身體疲累,此時靠在椅上,直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間一陣寒風吹過,刺得他又瞬間清醒了幾分。 原是小二開了門,來給他們添菜了。 他怕冷地攏了攏衣襟,嘴上抱怨道:“今年的氣候似乎格外冷些,這才九月,走在外頭披風都已扛不住凍了。” “是啊,我瞧今日母親出門都已裹上大氅了。”姜祁亦道。 “也不早了,九月也是九月底了,該冷的都得冷,早些備好冬衣,好好窩在家里讀書才是正經事。”馮不若依舊緩緩搖著他的扇子,一身裝束乍一看與夏日并無區別。 章元度瞧著樂呵,“馮兄你又不科考,將來只管等著家里襲爵就是了,冬日還讀什么書呀。” 馮不若卻是悠悠然道:“不讀書,難道去看你們讀書?” 這一句話深深刺痛了在座數人,大家忙舉起酒盞來笑罵他。 秦空遠帶著醉意些許,嚷嚷道:“秋日哪管冬時事,賃他那些有的沒的,再大的風雪來了,咱們也只管溫一壺好酒,喝個痛快。” “也是。”馮不若溫聲笑語,提起酒盞給坐在身旁的人都倒滿了杯。 召懷遇淡然接過,揚了揚酒盞,一飲而下。 白傾沅形如枯木般走過永定河畔,聽見長街人聲鼎沸,聽見酒肆載歡載笑,沒有人在意她的婢女剛剛入土,沒有人在意她的過往殘風如卷。 她緘默地走著,帶著滿身的肅穆和悲涼。 召懷遇剛從醉仙居上下來,與另幾個醉鬼分開之后,一眼便見到白傾沅正獨自走在街上。 人群中她一身素白,很是扎眼。 小廝正等著他上馬車回家,他卻不由自主地拋下這些,邁開步子向前走去。 白傾沅晃晃悠悠,步伐緩慢,走的并不算快,他幾步便能追上。 可他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直至看到她打了個噴嚏,才反應過來解下披風,搭在了她身上。 肩上忽然多了東西,白傾沅一愣,詫異回頭。 燭火下召懷遇的臉明明滅滅,晃動在她眼前,她嚇得往后踉蹌了一下。 召懷遇趕緊扶住她。 “你做什么?”她掙脫召懷遇的手,戒備地向后退了幾步。 召懷遇原去攙她的手頓在半空,蹙眉道:“你不冷嗎?” “不冷。” 白傾沅面無表情地脫下他給的披風,遞還給他,即便她的身子此刻已經明顯控制不住地開始打寒顫。 召懷遇定定地看著她,沒接。 她沒什么耐心,便直接將披風落在了地上。 她本也不是很喜歡召懷遇,覺得他與他爹還有召顏都是一丘之貉,對他的東西毫無憐惜之意。 她靜默地同他對視一眼,不帶絲毫留戀地轉身離開。 召懷遇沒有再追上去。 自小高貴顯赫的召三公子,他的自尊不允許他再追上去。 他能做到的,也就這么多了。 如果她不要,他也給不了更多了。 顧言觀還在長街盡頭等她,看她依舊落寞地回來,解下披風蓋在她身上。 “好受些了?”他問。 白傾沅午后剛安葬了南覓,本只是想趁著傍晚,獨自上永定河畔吹吹風散散心,覺得或許喧鬧聲能叫她好受些,可她冷靜地走了這一路都沒有哭,如今卻單單因為顧言觀這句話,再也繃不住情緒。 她撲進顧言觀的懷里,突然間哭得撕心裂肺。 “他們都笑的好高興……”她哽咽道,“憑什么他們都能那么高興……” “難過的人怎么會上街呢?”顧言觀抱她上了馬車,叫她靠坐在自己懷里,“回去再哭。” “難過的人就不該上街了嗎?”白傾沅無理取鬧起來,眼淚一抽一搭地收不住。 顧言觀認真道:“難過的人,該躲在心上人懷里哭,而不是上街對著陌生人哭。” “那沒有心上人怎么辦?” 顧言觀對她今日的胡攪蠻纏極富有耐心,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撫著她的背,同她低聲耳語道:“那他們就最可憐了,比起他們,你好歹還有心上人在。” “嗚嗚嗚——” 白傾沅松松垮垮地抱著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肩窩處哭得愈發厲害,不能自已。 外頭風雨侵襲,一夜間花草樹木都低了頭,匆忙趕路的人深一腳淺一腳踩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浸濕了的褲腳和鞋襪,透著滲入骨髓的嚴寒。 枯色孤村幕,悲風四野聞。 盛都的冬日真的來了。 *** 一入冬,白傾沅便不大再喜歡出門了。 盛都的濕冷遠比西郡的干冷要難挨得多,上一世住在這里的每一個冬日,都是風刀霜劍嚴相逼。 她裹著厚貂坐在火爐旁 ,聽白明朝跟自己說外頭的冬景有多好玩。 她無動于衷。 白明朝見她沉悶,以為她是還未從那個婢女的去世中緩過來,便想著法子逗她笑道:“要不怎么說還是你二哥哥我疼你,你猜猜今日我在街上碰見誰了?” “誰?”都已大半個月過去,白傾沅還是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提不起精神。 “你相中的那個小郎君,顧言觀。”白明朝笑呵呵道。 白傾沅抓不住重點,而是對他數落道:“人家可比你大幾歲呢,你哪好意思喊人小郎君?” “大幾歲有何要緊的,左不過將來他若娶了我的meimei,還是得恭恭敬敬喊我一聲二哥哥。”白明朝得意道。 白傾沅聽了不僅沒笑,反而氣惱,“你怎么盡寒磣人呢?” “我如何寒磣你了?你當我和大哥都是聾的瞎的?你先前成日成日地往他府上跑,目的是為了什么,你以為我們會不知道?”白明朝自以為是,沾沾自喜,“你放心,我和大哥都不是那么庸俗的人,你大了,也有你自己的心思,我們可沒打算攔你。將來父王進京,有什么事你自己跟他講就是了,咱們家不興逼人點頭的那一套。” 這話說的白傾沅倒是愛聽,她點著腦袋,“將來我自然是要自己同父王說這事兒的。” 白明朝一激靈,“你還真打算這么干?” “不然呢?”白傾沅理直氣壯道,“你以為我會跟你似的喜歡流連花叢?” “白傾沅你翅膀硬了!” “我翅膀硬不硬你自己沒數嗎?你趕緊同我說說,你跟他見面都干什么了?”繞來繞去終于還是繞回到白明朝最初的話,白傾沅一時興起,好奇道:“你跟他碰見了,而后呢?” “而后?”白明朝一聲冷哼,“而后自然是我將他打了一頓!” “你可打不過他。”白傾沅瞅幾眼白明朝,眼里端的是自信,對顧言觀的自信。 “吃里爬外的小東西!”白明朝點點她的腦袋,從火盆邊緣處撿出個剛煨好的橘子,剝了皮剔干凈絲,遞到白傾沅手里。 “你那小郎君呢,我瞧著人也不錯,話也投緣,便干脆邀他上門做客來了。”他自覺道,“不過我聽說,他從前是打算出家的,怎么突然又不出了?最近似乎還打算回朝廷來著?” 白傾沅對于顧言觀要上自家用飯這事,奇跡般沒什么多大的觸動,只一味吃著白明朝給的熱橘子,沒有答話。 索性白明朝是個跟她一樣愛自言自語嘮嘮叨叨的,不用她回答也能自己說下去。 “不過他若是回朝廷,恐怕武將是不行了,先頭攝政王那事鬧得沸沸揚揚,不就是因為他們家當時擁兵自重么?”他所言皆為道聽途說,白傾沅默默聽著,問道:“然后呢?” “然后?這然后自然是我聽說他不只是武將,就算是想回朝廷當個文官,也是困難重重。皇帝想用他,太后又不敢用他,還真是有意思。” “那就索性不用了。”白傾沅嘟囔道,“本也只是個工部侍郎,當誰稀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