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秦空遠直覺不好,試探道:“母親,您不是吧?” “不是什么?”秦夫人瞪他一眼,“你以為我在為你這癩□□打算?我就說上這么一說,好歹人家遠來是客,咱們土生土長在京城,若是有緣碰上了,怎么著也得盡盡地主之誼不是?” 秦空遠腦袋晃的厲害,說:“無緣,無緣。” “你個皮猴!” * 是夜繁星點點,圓月高懸,照亮了山林,清涼了綠野。 顧言觀熄滅屋中最后一盞燈,獨自上了榻。 今日書讀得不盡興,心也不盡興。 細算起來,是打今早被那黃毛丫頭打亂了剃度的計劃開始。 月色透過竹簾瀉進來幾縷,他靜靜躺著,心中默念這是他呆在這里的第一千二百九十五天。 一千二百九十五天,天天與松風明月相伴。 出家的打算一開始就有,只是那時候住持說他心未澈凈,不肯收他,他便自己在寺廟后頭搭了座小屋,靜心養氣。 這一養就是一千多個日日夜夜。 長久的不與人接觸已經叫他逐漸淡忘了塵世的生活,整日的清湯素面,寡水裹腹。嘴里的面上的所有變化,都在向外人說明,放下刀槍,他真的要做一個清心寡欲,無心紅塵的居士。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當午夜夢回,連營的號角劃破長空,馬蹄聲在嘶鳴,風聲在怒吼,沾滿鮮血的雙手經過山間風露一遍遍的洗禮,依舊骯臟的不行。 他從血人堆里爬出來,他要做大晏的英雄。 可英雄不是那么好當,當他踩著累累白骨上去的時候,他才知道,最高處最空曠的那個位子,一旦站了上去,就是腹背受敵。 沒有戰死沙場的英雄,會倒在自己的故鄉。 塞北烽火狼煙,朔氣寒光,遠勝盛都的玉砌雕欄,金杯銀盞。 他受夠了爾虞我詐,虛與委蛇,他想馳馬在塞外的疆場上撒野,他想拉弓射下自由的獵鷹,他想瘋,他想吼,他想站在群玉山頭,他想將顧家軍的旗幟揮舞在最熾熱的夕陽里。 驀地,他想起記憶中那個天青色衣裙的小姑娘。 “你要來我家借兵?” “可我聽說你只是個副將。” “我要叫我父王考驗你們!西郡的兵,從來不會借給孬種!” “你們要做英雄,做整個大晏的英雄!” “我在甘城,要聽到你們凱旋的消息!” 她高昂頭顱,站在城墻上,背后的霞光襯得她是那樣熱烈,那樣明媚。 她是隕落人間的太陽。 不該是那天青色,顧言觀心想,她應該穿紅色。 她應該穿紅色,做甘城里最燦爛的驕陽。 落日余暉殆盡的時刻,她比月色還要明亮。 第8章 十三娘 “是顧施主吧,住持今日一早便下了山,您來的不是時候。” 院子里掃地的小和尚看了眼面前身形修長的男人,約摸也能猜出他就是近來要找住持出家的那位居士。 顧言觀頷首:“小師父可知,住持下山,何時能歸?” 小和尚搖搖頭:“師父此番是受西郡竺清寺之邀,前去交流,這一來一回,路途遙遠,又加之,學習交流不是一朝一夕之事,這大半年是必不可少的。” 西郡?竺清寺?學習交流? 顧言觀總算回過味兒來,敢情西郡來的那位小縣主,是真不想他出家? 小和尚又說:“不過,師父給你留了封信,施主且等等,我去給你取來。” 小和尚說著就跑走了,留顧言觀一人在院中等候,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折回來,手上捏著一封滴蠟信箋。 顧言觀拆開信封,里頭無外乎是一些抱歉的話,只最后這一句,叫人深思。 “先生曾居廟堂之高,受千萬人敬仰,深山鐘林,聽不到盛都城里的喧囂,可先生心里,人聲依舊。若未真正走出過去,又何來新生。” 很長時間,顧言觀立在桌前,都沒有說話。 咚咚咚—— 外頭適時傳來幾下敲門聲。 顧言觀轉頭,不過一瞬,便有人影蹦到了他窗前。 “顧先生,是我!” 白傾沅懷中抱著個罐子,笑嘻嘻地站在窗外,沖他打招呼。 這回她倒是學乖了,既然他不喜歡聽到將軍這兩個字,那她就喊他先生。 “顧先生開個門吧,我給你送了吃的。”□□,她眼里卻盛滿了星星。 “不必。” 顧言觀說著就要關上窗戶,卻被白傾沅硬擠上來擋住。 她裝無賴道:“你開個門吧,你不開門我就不走了,那你這窗,也關不上了。” 話音剛落,只聽嘩地一下,被卷到上頭的竹簾放了下來。 窗戶雖然關不上,但簾子卻放下來了。 照樣可以隔開她。 白傾沅碰了一鼻子灰,也不知道生氣,深深嘆一口氣,干脆在他窗前坐了下來。 “顧先生,你這大白天的拉簾子其實不大好,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在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呢。” “何況,你拉了簾子,屋里不夠亮堂,你還怎么看書呢?” “顧先生是在看書吧?不然也不會半天沒個動靜。都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不知顧先生看的是什么書?你既隱居山林,黃金屋自然是不會想要了,那先生可曾從書中見到了顏如玉?” “我與先生不同,我自小就不愛讀書。我們家中,書讀的最多的是我母親,母親本想將我也培養成她那樣的大家閨秀,可無奈我實在貪玩,父王哥哥們又都縱著我,我最后便也只學了個半吊子。” “不過,我到京城之后,聽他們說,讀書要溫香軟玉在懷,紅袖添香,那才有趣。想來是我方法沒用對,所以知識都沒進腦子。” “先生,你讀書,可有那溫香軟玉,紅袖添香?” 顧言觀翻書的指尖一頓,余下文章,再看不進去半個字。 他索性扔了書,想聽聽她究竟還能說出什么來。 白傾沅扒著墻根,察覺到屋里連輕微的翻書聲都沒了,于是大著膽子,將腦袋抵在了窗臺上。 隔著竹簾縫隙,白傾沅正欲一窺里頭現狀,卻冷不丁瞧見,一片玄色衣袖擋住了她大部分視線。 竹簾被卷上,白傾沅目光隨著轉簾而動,終于在半空,與顧言觀的眼神不期而遇。 “拿來。”他說。 仰望的頭顱轉動,面上微有一瞬怔愣,隨即反應過來,欣喜若狂。 她將手中的罐子捧到窗臺上,送到他面前,獻寶似的道:“這是炸蛐蛐,如今盛夏,山間最多的就是這東西,你快嘗嘗!” “……” 顧言觀突然有些后悔接了她這罐子。 看著她炯炯有神的眼睛,顧言觀強迫自己止住想要將東西送回去的心思,說出口的話也變了調子:“多謝縣主,我現在不餓。” “不餓?”白傾沅無辜地眨著眼睛,“那你什么時候餓呀?” 哪有人這樣問的?顧言觀正想尋了由頭趕走她,卻又聽她綿綿細音傳入耳中,“等你餓了,我再陪你一塊兒吃。” 拒絕的話是真的很想說出口。 顧言觀側過頭去看她,少女正若無其事地雙手托腮,胳膊肘抵在窗柩上,丹唇外朗,明眸善睞,背后青山竹林做襯,藍天白云入畫,好一幅盛夏曉景圖。 畫中人不自知,自顧自跳過了上一段,自然道:“你現在既然不餓,那是不是,又要讀書了?” “顧先生,你在這里,除了吃飯和讀書,可還有別的事情做?” “真的如此無趣嗎?” 她喋喋不休地念叨著,見顧言觀將蛐蛐罐子放到外間的灶臺上,又折了回來,終于也知道見好就收。 “那,顧先生你看書,我在這陪你。” “為何?”顧言觀問她。 白傾沅不解:“什么為何?” “為何要陪我。”他陳述道。 “因為,紅袖添香,書才能讀得更好呀。”她絲毫不害臊,身子探進窗臺幾分,萬分柔情道,“還是,先生你更喜歡直接的溫香軟玉入懷?” 顧言觀眼皮子都沒掀一下,一手夠到桌上的書,一手點著她的額頭,將人推了出去。 “縣主請自重。” 說罷,窗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關上,白傾沅懵懂地站在窗外,望著什么都看不到的屋子,逐漸失笑。 她摸著自己額頭,萬分留戀。 剛剛他碰了這里,雖然只是一根指尖,但已是極大的進步,至少,他還不排斥與她接觸。 白傾沅癡癡地笑著,掩不住的開心傳入顧言觀耳中,叫他不自覺地側目。 窗外驕陽甚好,林間影影綽綽,少女身影在歡快地奔騰,像是落入凡間的精靈。 * “做什么去靈泉寺?” 臨江樓雅間,章元度問向秦空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