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她是太后的親侄女,太后自然偏心向她,事事以她為先,同我又有什么好爭的?” 白傾沅揣著明白裝糊涂,只字不提自家的兵。 南覓無奈不已,似還有話要說,正起了個音節,卻又聽見后頭泠鳶進屋的動靜,只能先作了罷。 見泠鳶手里正拿了一套水綠色的衣裙,南覓不免又要問上一句:“這是縣主明日要穿的?” 說完,也不待泠鳶回復,她便徑自接過,將衣裳展開來看了看,順便喃喃:“可這不是縣主的服制啊?” 白傾沅急忙解釋道:“是我近來格外喜歡這顏色,上山時也沒帶多少衣裳,就打算借泠鳶的穿一穿。” 南覓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水綠雖也清嫩,可若是那天青色,應當會更襯縣主嬌顏。” “你也覺得天青色好看?” 白傾沅稍有些驚喜,一拍手,招了她到床邊。 “那你說說,這天青色和水綠色的衣裳,該搭什么樣的首飾釵環才好?” 南覓對答如流:“夏日悶熱,應以素色為主。釵環只用簡單的同色青玉簪即可,首飾的話,若有綠松石珠鏈手串,那是再好不過。” 泠鳶在一旁聽著,不免驚嘆:“巧了,咱們縣主這回,還真帶了一串綠松石!” 白傾沅倚靠在軟枕上,靜靜端詳著南覓,眼中的贊嘆不言而喻,“早知該請你來為我每日裝扮才是,泠鳶這個傻丫頭,只知道往艷了去。我只一套最愛的天青色,上山那日,還叫她給弄臟了,如今還不知掛在哪個廊檐下未晾干呢。” 南覓聞言,沒得笑出了聲,就連泠鳶自己,也紅了臉捂嘴笑著,又羞又惱。 主仆三人說說笑笑的,時辰也就過去了。 晚間就寢時,照例是泠鳶守在外間,白傾沅一人臥在榻上,難得安靜地聽了會兒雨聲。 這場雨是她用晚膳時開始下的,初時還伴了幾聲驚雷閃電,嚇得她筷箸不穩,落到了地上。 南覓替她換上新的,還告訴她:“聽說明日寺里有位居士要出家,今夜這場雨,怕是佛陀所下,為其洗去浮華。” 洗去浮華? 伴著窗外的雨聲,白傾沅輾轉反側。 若是一場雨真的能洗去浮華,萬事皆空,又如何會有后來的那些事? 那時候,日日抱著她,哄著她入睡的,分明就是他,給她一口一口喂湯藥的也是他,送她甜果子蜜餞的也是他,甚至入夜后摸黑偷親她眼睫的,還是他。 這樣一個人,哪里還是個虔誠的出家人? 他心里裝著情,裝著色,裝著權,裝著欲,又如何能做到真正徹悟? 原來帶了那套天青色的衣裙,本是打算重逢再見時穿給他看的,因為從前她與顧言觀頭一回在西郡甘城相遇,便是穿了天青色的裙子。 她想叫顧言觀一眼就能認出自己,勞勞記住自己。 更有私心,她想顧言觀不要剃度,不要出家,留下三千青絲,供她一人賞玩。 她陷入這百般回憶與幻想當中,恍然間想起還有樁奇怪事兒。 甘城是西郡的都城,那套天青色的裝束,她只在甘城初見顧言觀時穿過。 原因無甚簡單,天青色素雅有余,而鮮活不足,她其實并不是很喜歡。 她自小活在父母兄長的庇佑下,生如夏花般烈焰絢爛,從來不覺得天青色是她一個活脫脫的妙齡少女該喜歡的。 可偏偏見顧言觀的那一次,她就穿了這身。 南覓是進了京之后,太后指派給她的人,按理說,她們從前應當未有任何交集。可今日她對于衣裙釵環的那一番見解,倒叫白傾沅不得不多思。 方才,她有意將話引到釵環首飾上,就是想試探南覓。 而她也的確上鉤了。 從她嘴里先說出口的天青色衣裙也好,素色青玉簪也罷,都是當年在西郡,白傾沅初見顧言觀時的打扮,甚至還有那綠松石手串,簡直是一模一樣。 當諸般巧合湊在一塊兒的時候,巧合就不再是巧合了。 白傾沅不禁在想,是不是當年,南覓也在甘城見過她? 可上一世她在宮中待了那么久,南覓伺候了她那么久,為何從沒聽她提及過此事呢? 盛都與西郡甘城相去甚遠,車馬奔波,尋常百姓若有去過的,回來后定當會將此事掛于嘴邊,逢人必說,引以為傲。 更何況,她白傾沅是西郡來的縣主,若是叫她知道南覓也到過甘城,那她必定會對其更加親厚。 可南覓從來沒在她面前提過。 她自己不愿說的事,白傾沅自然也不能勉強,不過心底里記下了,往后也會多留個心眼。 她如今唯一能夠勉強的,就是她自己,當然,還有她硬要勉強的,顧言觀。 她這一輩子,志在必得的顧言觀。 第5章 召懷遇 “滾出去!” 高墻院落內,不斷有乒乒乓乓的打砸聲傳來,上好的青瓷白釉碎了一地,碰到地上,滿是金貴的聲音。 眼見著一片碎瓷落在了自己腳邊,召懷遇眉頭輕皺,抬腳跨了過去。 原本寬敞干凈的屋里此時已一片狼藉,撕碎的書目典籍散落各處,伴著坍塌的架子和掀翻的矮桌,毀滅得徹底。 “又在胡鬧些什么?”召懷遇簡直連找個能下腳的地方都難。 他雙手負在身后,見著癱坐在狼藉中深深喘氣的meimei,頗為用心道:“宮中呆的不如意了,就回到家里來撒野,太后娘娘叫你面壁思過,你就是這般思的過?” 召顏本就氣紅了眼,如今又聽得他這般質問,哪里還能冷靜。 凌亂的發髻也不顧了,錯位的頭飾也不顧了,她驟然起身,反唇相譏:“三哥哥好能耐,外頭吃了花酒,喝了飽茶,總算有功夫回家來了。怎么,回來便要拿我開刀嗎?” 召懷遇微有不快:“你這說的什么話!” “我說的什么話三哥哥自己知道!姑母訓斥我,爹爹也訓斥我,現如今在我自己的院里,三哥哥也要來訓斥我!”說著說著,這聲音就逐漸委屈了起來,召顏抹開眼角的珠淚,帶著十足的哭腔道,“喬仙是自小就跟在我身邊,陪著我長大的丫鬟,那個賤人丟了孩子,憑什么要喬仙去死!” “你還敢說!”召懷遇幾步上前,瞧了眼外頭跪了一地的丫鬟女使,神色凌厲道,“你那丫鬟為什么會被杖斃你自己心里清楚,罰你面壁思過已是太后娘娘開恩,不然,你以為你憑什么還能在這里又打又砸?” 縱使他話說的這樣明白,召顏還是不服氣,“我有什么好清楚的!” “召顏!” 召懷遇的好臉色終于消失殆盡,“究竟是誰將你寵成了這般模樣?” “我是什么模樣?”召顏梗著脖子,問的有鼻子有眼,“我是面如黃花不比街上那賣魚的了,還是枯瘦如柴不若你們酒樓上攬客的了?” “你……”召懷遇一手指著她,“你怎能自甘墮落,與那些人相提并論?” “是啊,我怎會淪落到與她們相提并論?”召顏捂著心口反問道,“當初說好要許我做皇后的就是姑母,如今,她卻又迎了西郡來的那個野丫頭入宮。就因為她是西郡縣主,我就得忍著,眼睜睜看著她入住蘭闕殿。可憑什么,憑什么那個不知所謂的周悠禾有了身孕,我還得忍著?” 召顏口中的周悠禾,便是剛剛小產的周才人。 “要我這樣忍氣吞聲地過日子,那又和賣魚的賣笑的有什么區別?” “兒時哄你的胡話,你也能當真?”召懷遇袖子一甩,“你以為皇后是什么人都能當的?西郡那位縣主進京,指不定后頭就有什么天大的算計。皇家多是非,你趁早收了這不該有的心思,老老實實當你的侯府小姐,我保你一輩子不用忍氣吞聲,驕傲順遂。” 這大抵是現下召懷遇能說出口的最溫和的話。 召顏聽著這話,逐漸冷靜下來。 她深知自己這位一母同胞的親哥哥的脾性,知道他說這些話已是極為難得,只能先抹了花容淚眼,委屈地不吭聲。 這方才鬧開了還沒什么,如今見她忽然啞了聲,召懷遇倒略有些不自在起來。 只見他一手虛握成拳,湊到唇邊,“趕緊叫人來收拾干凈,這又臟又亂的像什么樣子。” “我要三哥哥叫人來給我收拾。” 召顏是慣會使小性子的,一雙紅彤彤的淚眼望著召懷遇,嘴巴翹的都能掛酒壺了。 偏召懷遇就拒絕不了這樣示弱的meimei。 “知道了。” 他頗為無奈地搖搖頭,轉過身后的嘴角卻又分明含了一抹笑意。 可惜,這抹笑意還沒來得及化開,外頭丫鬟便又進來通報,說太后身邊的龐嬤嬤來了。 一時間,召懷遇和召顏的動作同時頓住。 太后不是剛訓斥了她?怎么這會兒又派人來了? 召懷遇率先反應過來,摁住召顏道:“太后既喊你面壁思過,你就好好呆著,別想著又跑出去瞧熱鬧,徒給外人留了話柄。” “可那是龐嬤嬤!” “那也不許去,誰說那就是來看你的?”召懷遇隨手招了兩個丫鬟進來,吩咐道,“給我好好看著小姐,她今日,不,她這三個月內,只要出了院子半步,你們就不用在候府呆著了。” “三哥哥!” 方才的兄友妹恭不過過眼云煙,召顏瞧著召懷遇快步離去的背影,氣到直跺腳。 召懷遇這廂走的飛快,就連身后小廝跟的也費勁。 轉眼間,兩人就到了廳堂邊上,召懷遇頓住腳步,豎起手示意小廝也停下。 正廳里龐嬤嬤正在說話,德昌侯召伯臣坐在上首,茗茶聽著。 “太后娘娘說,周家雖不足為道,但周美人腹中懷的好歹是皇上的第一個孩子,驟然遭此劫難,皇家顏面掃地,故而,今日對六姑娘的懲戒,略重了些,還望侯爺理解。” 端坐上首的召伯臣眼睛瞇了瞇,“周美人?” 龐嬤嬤道:“才人周氏,懷育龍胎數月,勞苦功高,特晉為美人。” “哼,勞苦功高。”召伯臣低頭,意味不明地冷哼一聲,“害的我家顏兒閉門思過,她還真是勞苦功高。” 龐嬤嬤笑得有些勉強,“侯爺……” “回去告訴太后娘娘,顏兒聽話的很,這幾月會好好呆在府里學規矩,必不叫皇家再丟顏面。” “是。” 龐嬤嬤在德昌侯威嚴的注視下行禮告退,卻又冷不丁在轉身后碰見突然冒出的召懷遇。 她虛驚一場,面上不顯,心中卻明了,德昌候府這一大家子,沒有一個是好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