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楊子誠道:“我和程淵那樣的人不同,對名利聲色沒有多大興趣。錢多了徒生煩惱,權重了易生妄念,倒是這樣清靜的日子更讓我覺得安寧舒適。每日種種花,養養草,有人來祭拜莊文太子或者賞花,便與他們說說話,也不至于太寂寞。在這般美景中平靜地度過余生,難道不好么?” 蒖蒖與趙皚入廳堂,于莊文太子神坐前祭拜。楊子誠引導著他們在香案前上香、酹茶、奠酒,趙皚將蒖蒖回宮升任司宮令,查明真相,揭穿柳氏、玉氏及程淵陰謀之事說了一遍,請大哥安息。諸事畢,趙皚見蒖蒖一直怔怔地跪于神坐前,沒有離開的意思,便對她道:“你再跟大哥說說話,我先出去,在外面等你。” 待他出去后,蒖蒖取出自帶的青梅酒,斟一盞祭奠太子,又自斟一盞,默默飲下,黯然道:“殿下,我覺得這酒像你,所以跟宋婆婆學著釀了。在寧國府時,每晚都飲,一個人的時候飲得更多,總希望醉了,你會來夢中看我……可是,你為什么不來呢?我已經很久很久沒見到你了,哪怕是在夢中……” 她又斟了幾回酒,一盞盞飲下,不覺間已淚流滿面。殿外秋風掠過簾櫳,襲至她身上,她覺得有些冷,瑟瑟地引身向前,閉著眼伏倒在蒲團前地板上。須臾,有人自后面靠近,將一件衣裳披在她身上。那衣裳寬大而柔軟,像一個溫暖的懷抱,把她輕柔地擁住。她感覺到,睜開眼睛一看,發現那衣裳正是莊文太子與她歡好之后自衣架上拉來為她遮蓋的大氅。 楊子誠低身看著她,溫言道:“地上寒涼,娘子先起來吧。” 他請她到側面的椅中坐下,又去收拾她布下的酒器,一壁收一壁說:“梅酒雖甜,飲多了也會醉,淺嘗輒止即可,不宜多飲。” 蒖蒖裹緊那件大氅,問他:“這件衣裳,先生一直收著?” 楊子誠道:“那一夜,莊文太子薨后,我整理房中物件時,把這衣裳疊好,想送回他的寢閣,誰知出去門沒多久便有人來追殺我,我不及多想,帶著大氅就跑,所以這些年來,這衣裳一直在我身邊。” 蒖蒖手撫摸著大氅邊緣的如意云紋,回想那夜之事,又覺心中陣陣刺痛。少頃,她對楊子誠道:“楊先生,我從浦江回來后,也來這里和你一起種花,好不好?” “不好。”楊子誠干脆地回答,“我老了,行將就木,這種日子最適合我。而娘子青春年少,還有許多事要做,把大好光陰消磨在這里,莊文太子也不會贊同的。” 頓了頓,他停下手中動作,轉而直面蒖蒖,道:“他喜歡朝氣蓬勃、積極做事的你。而且,看看這滿園芳菲就知道,他希望生者平安喜樂,都有自己的美滿生活。” 見蒖蒖沉默,他又轉首看看殿外,和言建議道:“天色不早了,娘子隨二大王回去吧,他還在等你。” 蒖蒖站起,除去大氅,捧在手中,問楊子誠:“先生可以讓我把這件衣裳帶走么?” 楊子誠不答,但微笑著把衣裳自蒖蒖手中輕輕抽走,然后闊步走至殿外,將大氅用燭火點燃,在香爐前焚燒了。 他回首看追過來,盯著焰火一臉驚異的蒖蒖,道:“往事已矣,昔日種種,娘子都讓它隨這煙火淡去吧。外間陽光和煦,這衣裳,娘子也不需要穿著了。” 蒖蒖雙唇輕顫,看著那逐漸消失在火焰中的大氅,不自覺地喚:“殿下……” “殿下希望你快樂。”楊子誠淺笑道,“無論之前,還是以后。” 見蒖蒖出來,趙皚即上前,請她上車,隨自己回去,而這時欞星門外忽然有一青年快步奔來,口中喚著“蒖蒖”。蒖蒖定睛一看,見來者竟是阿澈。 阿澈跑至她面前,道:“公子今日也來祭拜莊文太子,見你來了,便沒立即離開,現在在北邊河灣亭子中,想請你過去一敘。” 蒖蒖尚未應答,趙皚便先對阿澈道:“男女有別,無事何必多言,徒引人議論。” 阿澈不理他,繼續對蒖蒖道:“公子又申請辭官,官家沒有應允,只許他告假,休息一段時日。公子明日便要回武夷山了,很想再見你一面。” 見蒖蒖仍不表態,阿澈一著急,忽然提起一事:“其實,公子會泅水的!” 蒖蒖聞言詫異,著意看他,阿澈遂又道:“武夷山水多。公子好靜,小時候看書,一坐便是好幾個時辰,夫人擔心長此以往對身體不好,便讓他跟著九曲溪的漁家學泅水,于是水溫適宜時公子都會去練習,現在很識水性,潛在水中可閉氣很久,許多漁夫都比不過他……” 蒖蒖不禁問:“所以,那日聚景園……” “是的!”阿澈立即接過話來,“聚景園許多景觀是他設計的,他對園中地形了如指掌。湖水泛濫那晚,他見暴雨滂沱,擔心你安危,立即前往聚景園,我也跟著去了,后來是他潛水去救的你。我不會泅水,一直在岸上等他……如今他要走了,想與你說說心里話,你都不去見見么?” 蒖蒖聽后轉顧北邊小亭,趙皚大感不妙,當即對她道:“那里只有一個陳年遺憾,不必回顧。” 見蒖蒖無語,他又朝她伸出一只手:“上車。我先和你一起送菊夫人靈柩回浦江,然后咱們去明州。” 蒖蒖沒有接受他的扶持,決然啟步朝北邊走。 趙皚追了幾步,沖著蒖蒖背影道:“蒖蒖,我也有話要與你說!” 蒖蒖沒回答,仍繼續往林泓所在之處去。趙皚無奈止步,目送她遠去,眼中光芒一點點暗淡下來。 北邊有一條小河,將園地與西湖堤岸隔開,河道彎旋處有一木制棧道,折了數折,朝水面延伸,棧道盡頭是一以茅草為頂的小亭。堤岸上綠樹參天,亭下柔藍一水,倒映著亭中林泓白衣翩然的頎長身影。他沉默地立于檐下欄桿邊,望向蒖蒖將來的方向,目中一泓秋水,亦與這波光樹影同靜寂。 蒖蒖穿行于園中紅葉疏影下,越過彤云掩映的兩重小橋,通過棧道,輕輕走到林泓面前。 他遙遙以目光相迎,見她走近,微微含笑,欠身致意。 蒖蒖未行虛禮,直接問他:“聚景園那夜,是你救了我?” “嗯。”這次他沒有否認,“只是把你從水中救出,船是一群宦者cao縱的。” “林老師,我……”蒖蒖想向他表達謝意,一時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是想還我這份人情么?”林泓淺笑著,語調如和風細雨,“那我希望是用此后半生,可以填滿我們年輪的朝朝暮暮。” 聽他重提年輪,蒖蒖心里一時五味雜陳,垂下眼睫,避免他看見眸心微瀾。少頃,她抬起頭來,凝視著林泓,道:“這是刻舟求劍呀,林老師。” 沐著他溫柔的目光,不顧他此前隱含的期待,她仍堅定地一語作答:“經過了萬水千山,你當初遺失的那顆心,已不在你船舷邊。” 蒖蒖告別林泓,回到堂前,卻不見趙皚。楊子誠目示東邊:“二大王在那邊橋上。” 東邊小河兩側多植楓、槭、銀杏、梧桐和垂柳,上游有山中泉水汩汩流下,河水格外清澈,岸邊樹影投映其中,水面上下,深深淺淺的紅色、黃色與綠色相揉,宛若琉璃,光彩昳麗。一虹小木橋未立欄桿,架于河上,兩端橋頭楓葉似火,銀杏如金,楊柳依依,景象炫目熱烈,而趙皚則垂頭喪氣地坐在木橋中段邊緣,雙足懸于水面上,手中握著幾塊石子,打了兩下水漂,又覺得沒意思,嘩啦啦把其余石子全拋到河中,自己低目看著足下漣漪,頭戴的軟腳幞頭亦隨之頹然低垂著,像兩翼被打濕的雨燕翅膀。 蒖蒖默然走到他身邊,亦在橋面邊緣坐下,與他肩并著肩。 趙皚側首一顧,旋即驚喜地笑了:“你回來了!” 蒖蒖一笑,問他:“剛才你說有話要與我說,是什么?” 趙皚目光灼灼地看著她,說:“蒖蒖,我想娶你。” “嗯,”蒖蒖避開他的注視,望向流水蜿蜒處,“這又不是什么秘密。” 趙皚雙目一亮:“你剛才說什么?” 蒖蒖重復:“這又不是什么秘密。” 趙皚搖頭:“我是指前面那個字。” 他指的顯然是那個帶著肯定意味的“嗯”。蒖蒖啞然失笑:“那可沒特別的意思。” “我不管,你就是答應了。”趙皚興高采烈地說,帶著孩子般耍賴的語氣。 蒖蒖這一次沒有反駁,側首與他相視一眼,然后徐徐仰面,沉浸于這千山翡翠色,萬頃琉璃光,唇角不自覺地漸漸上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