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
見了令嘉,令卓第一句話便是:“你快收拾行李,馬上出城。走水路出去。” 令嘉從容地坐到床邊,給令卓扶了一下脈,確保他現下狀況足夠好后,才道:“三哥,你就歇歇吧。水道都封了好些天了,我好不容易才把那批官眷出城的事給壓了下來,好幾個親戚家的面子都叫我給拂了,這個時節我再堂而皇之乘船出城……你是嫌范陽□□定?” “你夜晚啟程,趕得緊沒人會知道。” “三哥你覺得耶律昌會沒派人在范陽的水道邊盯著?那么大的水道上就行著我這一艘船,耶律昌便是個傻的也該知道我身份特殊了。” “耶律昌沒有船,下不來水。” “那他若派幾百騎兵沿河道急行呢?我們總有上岸采買的時候。便是不計耶律昌那處,還有水匪呢。前些時日清河上那批劫糧船的水匪還有小半人逃了出去呢,敢在這個時間朝官糧伸手,這批水匪的背后說不得就有北狄的影子。哪怕沒有,見了燕王府的標識,想必也是樂意給我們添些麻煩的。三哥,如今對于我來說,最安穩的還是范陽城內。當年祖父那代,范陽猝然被襲,孤立無援,糧食匱乏,依舊能撐三個多月,我們糧食充足,萬眾一心,難道就撐不住嘛?北狄王庭被圍困都快兩個月了,只要王庭一破,范陽自然就無事了。” 令卓聽后,目中閃過幾多掙扎,最后依舊道:“耶律昌此番是拼死一搏,其人意志堅定,將士與其同心,在他面前,范陽并無萬全之策。七娘,這種情形下,我寧可讓你出城,至于你說的那些風險,只要配上兩艘海鶻船,在水上自是無人能敵,再多配些物資,你們一路不停地行至洛陽,也就沒事了。” 令嘉目光閃了閃,問道:“若我要走,四娘要隨我一起走嗎?” 令嘉這么問,自然不是應下要走。令卓明白她的用意,但沉默了一會后,依舊是答:“她留下。” 縱使知曉令卓會如此回答,令嘉依舊免不得一番黯然。 這就是傅家人。 令卓是個悶葫蘆的性子,平日面上不顯,但心底是極疼明炤這個女兒的。而令嘉更不必說,明炤在她眼前長大,說是晚輩更像meimei,拿她放到心尖上疼愛。但在這種為難時節,兩人卻是從未想過送明炤離開范陽,直接剝奪了明炤的選擇權。 只因她姓傅。 曾經的傅家憑什么以一座孤城在北狄大軍面前支撐三個月? 傅家憑什么在滅門的十幾年后,依舊能令燕州人念念不忘? 傅家作為蕭氏曾經的敵人,憑什么在本朝依舊得享富貴? 正如蕭徹之前所言,憑的就是傅家的大義。 這是傅家人的榮譽,也是傅家人的枷鎖。 令嘉道:“三哥,四娘都不走,我怎可能走呢?” “……你和四娘不一樣,你是燕王妃。”令卓語氣艱難。 “藩者,屏也。藩王,屏國也。”令嘉說道:“我既是燕王妃,就更沒走的理由了。” 兄妹兩個對視一眼,令嘉的目光平和,卻也是不容質疑的堅定。 令卓面上顯出了苦笑:“七娘,你當是知道我的意思的。北狄國勢已敗,燕王對此勢在必得。若北狄國滅,我們家絕無可能再留在燕州,甚至連河北都留不得。大郎在此戰中立下的戰功,也不過是在給往后回京作鋪墊罷了。傅家的未來,在雍京,更在于你。” 令嘉垂下眸,臉上顯出陰郁:“縱使遷到雍京,家族的根基也當在外朝,我們家的郎君也非無能,信國公府的富貴依舊是天下第一等的,為什么非要一個燕王妃來錦上添花?” 令卓告訴她:“我們家的出身在本朝太容易遭猜忌了。爹同官家是有總角之交的情誼,所以官家能信他。但再往下的官家呢?我們需要更堅實的保障,只有在蕭氏的血脈里打上傅氏的印記,這才足以令傅氏在大殷安生。七娘,你的安危已經不是你一人的事了,而是我們闔族的事。” 蕭氏的血脈?兩人都是心知肚明,僅僅一個宗室血脈怎可能讓傅氏安心,非得是帝王血脈才能讓傅氏,不,應該說是她爹安心吧。只是這一層,怎么也不會被說破就是了。 令嘉嘲弄地笑了笑,又問道:“即使如此,那又如何?” 令卓未料到利害關系都分析得如此清楚了,令嘉竟還是這個反應,愣了愣。 令嘉語聲淡淡道:“三哥,你說我是傅家的未來,所以絕不能折在范陽。可事實上,我們闔族都曾折在范陽里,如何又折不得區區一個我。” 令卓臉色大變,斥道:“七娘,你莫要任性。” “三哥,我長這么大任性過許多回,唯獨這次,這次——”令嘉看著令卓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絕不是任性。” 令嘉自令卓的寢間悄然步出,便撞見了一直候在隔間的三嫂柳氏。 柳氏朝寢間放向瞥了一眼,道:“你說服他了?” 令嘉搖頭:“三哥固執得跟塊石頭一樣,我哪里說服得了他。” 柳氏詫異:“那他怎肯放你出來?” “三哥之前喝的藥里,被我新添了些安眠的藥材。”在柳氏微妙的目光中,令嘉保證道:“三嫂放心,那東西不妨礙藥性,絕對不會影響三哥恢復的。” 柳氏表示自己并未擔心:“你把你改的方子寫一份下來,我令人以后都照著這個煮藥。省得你三哥天天喊著要下床去軍營什么的。” 令嘉:“……” 哪怕是剛才和令卓發生過矛盾,但在這一刻令嘉仍忍不住同情她三哥。 他得是前世造了多少孽,才在這一世攤上這樣的妻子和這樣的meimei啊! 同情完之后,令嘉還是照著柳氏說的留了方子。 令卓是個會逞強的性子,身上的重傷并不能阻止他掛心戰事。要讓他安心休養,確實只能用這些不入流的法子。 柳氏拿了方子,又道:“七娘,英娘現在是不是又混到軍營去了?段老夫人都被接回城里了,她依舊不見身影,我大姐都來問過好幾回了。” “……英娘不見,三嫂為什么要來問我?” 柳氏淡定道:“你們兩個雖然打小就瞧不對眼,但做起壞事來總有些莫名其妙的默契。我覺著你應是知曉她在哪的。當然,你若是不知也無妨。” 令嘉沉默了一陣后,向她直覺驚人的三嫂投了降,“我讓她幫我做一些事去了。” 柳氏挑了挑眉,看了她一眼,就道:“我大姐那里,我會幫你們應付過去的。” 令嘉對自家三嫂感激涕零。雖然她自認為自己做的事是正確的,但段家表嫂如果真找上門來,她也是要心虛的。 “先別急著謝我,七娘,我知你們傅家人個個都把那家規看得比命都重要,只是你們要如何做,我不管,只范陽情形真到了危急的時刻,我是一定要送四娘走的。”柳氏說道。 令嘉沉默了一陣后,語氣沉著地說道:“三嫂,范陽不會有事的。” 第142章 以利相誘 耶律昌終于來了。 當從西城墻處眺見北狄的軍旗時,不知多少人松了一口氣。 雖然接下來的日子注定是要勞心勞力,但再如何辛勞也是有個目標的,總好過那種云里霧里無處使力只能空自焦慮的處境好。 耶律昌并未辜負眾人的期待,在營地整肅了一日,就向范陽發起了進攻。 他并未直接派兵,而是先派出了一批衣衫襤褸的殷人俘虜。這批俘虜有男有女,多為青壯,但也夾雜著極少數的老幼,如今被支使著去填壕溝,清理鐵蒺藜、拒馬樁,為狄人的騎兵鋪路。 城頭觀戰的令嘉面沉如水。 此前耶律昌一路急行,根本帶不了俘虜,這批俘虜只會是他破了居庸關后,在范陽附近的村莊抓的。 范陽雖也在邊關,但西有河東,東有盧龍,并非直面敵軍的危地。故而,范陽城周的縣城多有殷人安居,形成一個個的田莊,居庸關破后,范陽府只來得及遷回最近的幾個田莊,再遠的就是無能為力了。 這些俘虜年紀最長的也不過四五十歲,應是英宗朝出生的人,在他們有限的見識里,燕州是他們安生的家園,從未想過只存在于游郎、說書人口中的狄人會有一天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燒毀了他們的家宅,□□他們的妻女,逼迫他們走上戰場,直面國家的刀鋒。 被驅趕過來的殷民們看到城頭的箭鋒,他們有所預感,出于求生的本能,他們大聲喊著向城墻方向求饒,用的是殷話,夾雜著恐懼與哀求。 但是……并沒有用。 慈不掌兵豈非虛言。 然而,守將姚業毫不猶豫地下令放箭。 而弓箭手也是毫不猶豫地放了箭。 當那一道道的身影倒在了濠溝前,令嘉并未避開眼神,而是直直地看著。 隔著遙遠的距離那些人的面目模糊,唯一的能看出來的只有人的身份,頂多身上勉強辨認的衣服款式再給他們添個殷的印記。 盡管如此乏善可陳,但令嘉依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看著他們像牛羊一樣被驅趕過來,看著他們像牛羊一樣死在弓箭之下。 他們是和令嘉截然不同的人,恍如天上的云,和腳底的泥,他們不識得令嘉,令嘉更不會識得他們, 但令嘉所享有的錦衣玉食里有他們的稅供,他們戶冊的頂上是寫著令嘉丈夫的名字。 大殷有責任保護他們,蕭氏有責任保護他們,令嘉也當有責任保護他們。 但他們卻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就在這座戰場上,就在令嘉的眼前, 在這一刻,令嘉感到深深的無力和恥辱。 這種屠殺平民的行為著實不堪,守將姚業有些憂心令嘉的心理承受能力,特意派人來請示,“沙場血腥氣重,王妃可需回避一下?” 令嘉冷漠地回他:“傅家無有懼血之人,你身作守將專心戰事即可,莫再作些無謂的計較。” 姚業討了個沒趣,訕訕無言。 但見著那道纖細筆直的身影,心中也是不得不嘆服傅家的家風。 這燕王妃生得一副嬌滴滴的美人模樣,半點沒有將門女孩的英氣,不曾想骨子里卻是不乏悍勇之氣。 這些時日,她出入軍營、城墻,親自為兵卒們發送糧餉,甚至親自探視受傷的兵士。其人出身傅家,本就得燕州良家子的敬重,其王妃的身份,又會叫人敬畏,美麗的容貌,更是天然地令男人敬慕,三種情緒混雜,再有這番刻意地收買人心之舉,士卒豈不歸心。 今日,她站在城墻上,一身紅色騎裝如她頭頂的牙旗般招搖惹眼,也如牙旗般鎮定軍心。 當俘虜們死盡之后,耶律昌終于派了大軍上場。先是步兵推著木幔,把死去的俘虜的尸體扔進壕溝里,填出一道平地。接著就是騎兵上場。 北狄和其他所有的游牧民族一樣,皆以騎射見長。但漢人作為游牧民族的老對手,自有一道對付騎兵的手段。 重甲步兵和弩兵、弩車相配合,這是漢人對付游牧民族屢試不鮮的法寶。如今大殷富足,哪怕大軍帶走了絕大多數的重甲兵,范陽依舊能湊出三千配鎖子甲的兵卒。 然而,范陽如今的對手是耶律昌。 大殷工匠們精心鑄造出來的鎖子甲足夠堅韌,除非以重器相捶或以利刃直刺,不然難以穿透,床子弩的箭鏃更是銳不可當,一支箭能清空射程里的全部人馬。 但任大殷如何甲堅刃利,卻擋不住那些北狄的兵卒們是真真正正的奮不畏死。 迎著□□和弓箭,一支騎兵闖過那三道壕溝,行到殷人的鋒刃前,大約要折損三分之一。但那些北狄人前仆后起,無有半分猶豫。 大殷的軍隊作為守軍,士氣本也不弱,都是燕州出身的良家子,背后就是自己的家園親族,自有戰死之勇。 然而,在與狄人短兵交接之時,其軍隊的氣勢卻依舊為其所奪,而顯得弱勢。 哪怕北狄死的人更多,哪怕殷人的甲器要更堅利。 令嘉看見有因中箭跌落在壕溝里的狄人依舊要站起身,將手中的□□朝前方的殷軍擲去。沒有馬上的加速,此人又是身受重傷,擲出的槍飛了丈許,碰到一個殷軍,卻也穿不透殷軍盔甲,而其動作引發了城墻上弓箭手的注意,往那道勉強站立的身影補了幾箭,這道身影終于徹底倒下…… 可惜,這樣的狄人倒下了這一個,卻還有無數在這戰場上。 令嘉看著這樣的北狄軍隊,心中終于明了,為何居庸會敗得如此之快,她的兩位兄長提起耶律昌的大軍會如此氣短心虛。 她未必如何知道兵事,但她看得懂人心。 站在城墻上,隔著十幾丈距離的她都要為這樣的意志所攝,直面這支軍隊的兵卒們又該是何等氣弱。 這樣的意志,這樣的軍隊…… 令嘉垂下眸,有些慶幸,又有些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