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
令嘉本是無意久留昌平的,雖說蕭徹默許了為竇雪隱瞞身份,但竇雪的真實身份終究是個隱患,不宜顯于人前。令嘉這次來探望都是隱去了行蹤,推說是去著昌平探望她三哥的。本來上次蕭徹來信,令嘉就已準備動身,不料當日竇雪突然發作,令嘉只好作罷留下,這才一留留到了今天。 大約是把話說開了的緣故,竇雪放下了對未來的憂慮,舒展了心思,還能笑著送別令嘉。 令嘉見她手上還抱著一只小奶貓,有些無奈地提醒道:“你碰過貓記得換身衣服,再去抱他。” “七jiejie誒,我分得清輕重的。也就這只小貓的親娘不肯養它,我才少不得要多費些心。” 說是這么說,但看這小奶貓通體雪白的顏色,懵懂的大眼,令嘉更覺得竇雪是被它的顏色迷住了。 竇雪帶著幾分不解道:“它生得這般可愛,七jiejie你怎么就看不上呢,你若肯養,也省了我許多事了。” 令嘉沒好氣道:“我才不像你這么花心呢,見一只愛一只,養了一院子的貓還嫌不夠。” 竇雪不以為意地笑道:“好物總是多多益善,貍奴這般可愛,一只怎么夠啊!” 令嘉失笑,同小時候一般,點了點她的額頭,道:“悠著些吧,莫叫你家小郎君長大了哭訴家里都被你的貓吃窮了。” 竇雪摸著額頭,沖令嘉使勁笑了笑,笑得牙齒都露了出來,帶著幾分傻氣和稚氣。 令嘉從昌平出發去范陽,這行程若以驛站的快馬去跑,不過半日的路程。但令嘉自不會同郵遞一般風餐露宿、日夜兼程地趕路,路上總有休停的時候,這耗時不免拖長了些。 因昌平和范陽離得太近,官道上未設驛站,令嘉是暫宿在附近的廣平縣的陶知縣府中。所幸去歲末的燕王府宴上,陶家也是座上客,既打過照面,再打交道也不顯突兀。陶家待客有道,熱情周到又未逾距,只下人們總有些偷瞟令嘉的,顯出規矩寬松,露了陶家的底子。 令嘉自有服侍的人手,自不會去挑剔他人的下人。只是陶家規矩寬松,不只應在下人身上,還應在他家的女孩身上。陶知縣有個將要及笄的女兒,拜見令嘉時只多看了萬俟歸一眼,下午陶夫人就過來探問萬俟歸的出身職位了。 令嘉打發了陶夫人,然后就讓人召了萬俟歸過來。 褐發藍眸,膚色如雪,身材高大,眉目深邃又精致,帶著西域血脈的影子,但面部輪廓又比西域人要柔和許多。他年正二十七,正是一個男人最成熟的年齡,那種蓬勃的陽剛之氣中和了他過于精致的五官帶來的女氣。 令嘉見過許多美男子,猶得承認這個此人當屬第一等的絕色。他同蕭徹傳出的那些龍陽秘聞,荒唐歸荒唐,但合上兩人顏值,行事還是有一定合理性的。畢竟兩個正當盛齡的男子,具無妻妾,又成日形影不離的,偏還都生得極為俊美,怎能不叫人想歪。 令嘉腹誹了幾句后,問道:“萬俟統領,陶知縣有女欲許與你,便讓我來問問你可有意思?” 萬俟歸用生硬的官話說道:“謝過王妃好意了,屬下無意。” 令嘉挑了挑眉,饒有興致地問道:“陶夫人已知曉你是北狄亡人,且喪妻有子,亦愿以女許知,這陶小娘子出身書香門第,容貌秀麗,又得其父母寵愛,妝奩頗豐,頗有可取之處,你若是擔心她的性情,也可再多看看,倒不必一口推拒。” 平心論,萬俟歸雖是蕭徹心腹,但其出身背景是硬傷,再加上文武之隔,那陶知縣雖是三等進士的出身,但終是文人,將女兒許給萬俟歸當得下嫁二字的。不過,憑借萬俟歸那臉蛋身材,也多的是女子樂意下嫁就是了。 萬俟歸堅持道:“屬下并無婚娶之意,不必誤這辰光。” 令嘉挑了挑眉,說道:“萬俟統領,你正當婚嫁之齡,又無妻妾,若強說不愿婚娶,未免牽強,你要想推拒,怎么也得與我一個說的過去的理由,去同陶夫人交代吧。” 萬俟歸便道:“在小兒長成之前,我無意婚娶。” 令嘉便勸道:“先夫人喪身也有許多年了,你惦念亡人不為過,但為此不娶卻是荒唐。我聽聞你那孩子現下也有十歲了,再過幾年也當娶妻了,你在大殷沒有內眷,誰能替你cao持他的終身大事?曹夫人同你固為通家之好,但為寡居之身,許多事都是要避險的。再者,殿下再是器重你,你也難脫北狄出身,在大殷無親無朋,娶個有根底的漢女,遇著事了也好有個幫襯。” 令嘉可是經蕭徹親在蓋章的口齒伶俐,一番話下來,于公于私兩處都叫她說全了,慣來少言寡語,連官話都說不大溜的萬俟歸哪里是她的對手。 說不過還是可以不說的,萬俟歸沉默不語,依舊是不肯應。 令嘉自是明白他的意思,嘆笑道:“萬俟統領待你那亡妻當真是情深。” 倒也不在逼他,只轉而問道:“說來,萬俟統領你出身萬俟嫡系,當年也已娶妻生子,又何必冒著這么大的風險,帶著家人逃到大殷,以至于先夫人遭難早逝,徒留你父子相依為命?” 萬俟歸神色僵了僵,他自是不愿答這問題,但又不能不答。 這個問題涉及到了他的忠誠問題,原本他的根底只需燕王知曉即可,但眼前人是燕王妃,且是燕王愛重的燕王妃,他不可能不向她交代。 萬俟歸只得低聲道:“屬下阿娘是漢人奴隸,因服侍不力,叫我生父大妻杖死。” 令嘉面露動容之色,“你的名字是令堂取的?” 萬俟歸點頭,神色淡淡道:“生父不喜我混血,并未與我取名。后來我得罪了家中長兄,為部族追殺,便索性和其余家人南逃。” 令嘉默然一陣,不再追問他是如何得罪的他的長兄,轉而問道:“令堂是河西人吧。” 萬俟歸露出詫異的神色,“王妃怎么知曉的?” “你官話的口音是河西的。雍京東市的許多商賈的口音都同你一樣。先帝時,被北狄擄掠得最厲害的就是河西了。” 其實英宗時,北狄一開始的經營方向是朝西的,他們拉攏了西域諸國,侵占大殷,河西甘肅首當其沖。彼時英宗先是令現在的定遠侯虞豐出使西域諸國重開絲綢之路,又派重兵精兵在河西同北狄打了七八年,逐步吞下河西的。北狄見在河西討不著好,且耶律氏又對普氏、萬俟氏兩個狄西部族產生了猶疑,這才才調轉了方向去拿渤海。 因為當年虞豐出使西域,令嘉的老師神一因欲往天竺而與他同行了一段路,故而她對這段往事也有些了解。 “可否問下令堂名諱、籍貫?”令嘉忽然道:“令堂既能教你官話,又通曉文字,想是出身不低,許能在河西尋到旁親故舊……便是沒了故舊,總還能尋到你母親故居,往后若有機會便能替你母親遷墳。” 萬俟歸猛地抬頭,破了禮節,直視令嘉,那雙藍眸中竟似有火光躍動,但話語中依舊帶著遲疑,或者說不敢置信:“阿娘被擄至今快有三十年了,現在還能找到嗎?” “依著大殷慣例,邊關擄走的人丁在當地縣衙的戶籍上雖被勾銷,但也會刻意備錄一份封存,且為了避免記錄毀壞,于州府處也有備案。” 這一習慣的本意是為了便于安置從北狄人手里救回來的漢人,順道防備jian細,但對于邊關許多失了至親的人家來說,也確實是一項難得的寄托。 “……阿娘姓馬,名雁蓉,是甘州張掖人。她家中還有三個哥哥和兩個姐,下面還有一個弟弟,但他們的名諱我不知道。”萬俟歸有些緊張地說道,“這些夠用嗎?” 令嘉點頭,“這些就夠了。” 萬俟歸緩緩吐出一口氣,他退后兩步,朝令嘉行了個大禮。 “無論我娘的親舊能不能找到,屬下都要謝過王妃費心。” “這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令嘉帶著幾分嗔怪說道:“你啊,還是太過寡言少語,旁人不問你也就不說。定遠侯正是殿下的老師,你但凡同殿下提過半句你生母的事,這事哪里會拖得到現在。不過殿下也是太粗心了,誥命先母后妻,他怎么也當問一下才是。” 虞豐雖以平定西域的軍功封侯,卻是正兒八經的科舉出來的文進士,以深厚雄博,長于述理思辨的文風聞名,同陸相陸英并稱陸詩虞文,現任職御史大夫。也正因為虞豐才能卓絕,曾被皇帝請去弘文館兼職教導若干皇室子弟,而在這若干人中最得他青眼的就是燕王蕭徹了,只看蕭徹少時的文章,其文風盡得虞豐真傳。虞豐待蕭徹這個學生可不是一般二般的親善,當年蕭徹封地遷于燕州一事,朝中頗多非議,然后這些非議全叫這位虞大夫指著鼻子一個一個地駁了回去,駁得滿朝無言,皇帝就此拍板定案。 以虞豐在河西遺留的部舊,要尋萬俟歸的生母舊親還真不過是兩封信的功夫罷了。拿這樣的舉手之勞來收買人心,蕭徹自不會不做,當然前提是這位秉性冷淡疏離的家伙有閑心去過問下屬的家事。 萬俟歸聽著燕王妃對燕王的嗔怪,幻想了下燕王態度親切地詢問他生母的情景……他只覺冷意襲身。 遲點就遲點吧,總好過那種可怕的情景發生。 萬俟歸去后,令嘉垂下了眸。 既然蕭徹不知萬俟歸生母之事,他又是如何能這般信任這個北狄之人呢? 第123章 適爾小別 令嘉回到燕王府中,開了車門,一只手拂開了簾子,遞到了她的面前。 令嘉微微一笑,借著這只手的力下了馬車。 只是她下了馬車后,這手也沒放開,反而反手與她十指交錯而握。 令嘉未作掙脫,問道:“福壽呢?” 被叫到名字的貓應了一聲。 蕭徹輕甩右袖,福壽落下而后就叫他單手提住了頸后的一圈皮毛。 令嘉哭笑不得,“你怎么老把它塞袖子里。” 說著她想雙手去抱住福壽,右手被握得死緊,掙脫不開,她輕瞪了蕭徹一眼。 蕭徹悠悠地看了她一眼,這才將福壽拎到令嘉左手緩出的懷抱里。 他帶著幾分吃味道:“善善第一個問的怎還是這只貍奴?你走的這些時日,它成日里吃喝玩樂,沒心沒肺的,可半點不見有在想念你。” 福壽聽懂了這是在給它上眼藥,憤怒地要叫喚。鳳眼的眼風掃過,福壽抖了抖身子,又蔫蔫地縮回了脖子。 以燕王殿下治軍的手段,不過半月時間,馴服一只貓簡直綽綽有余。 令嘉唇角起笑,挑他語病問道:“難道五郎就是食不甘味,夜不能昧地在想念我?” 聞言,蕭徹鳳目稍虛,竟是有些赧然的意思。 但迎著那雙笑意閃閃的杏眸,他又生出了氣惱。他這般情牽夢繞,沒道理她還能置身事外地看戲。 捉過人吻住她那張可惡唇,叼住那伶俐的舌,逼得她滿面飛粉,連站都站不穩,方才松開她。 他這才咬著她的耳朵,低聲道:“善善,我就是這般地想念你。” 令嘉未料到慣來一絲不茍的蕭徹竟會破例在人前同她親密,呆了會又惱羞成怒,只一直手被牽著,一直手要抱著福壽,但這也不妨礙她報復。 她墊起腳尖狠狠咬住了蕭徹脖頸的喉結。 蕭徹狠抽一口冷氣,倒不是為著被咬疼了,而是某種更不可言說的原因。 令嘉并非不知這處要害敏感,只是她實在咬不到別處了,往下是隔著衣裳的胸膛的胸膛,而往上——她踮腳最高也才碰著蕭徹的脖頸啊!身高于令嘉真是個不可言說之痛,傅家人普遍身量高挑只除了她——她娘生她時全把力往臉上使了,以至于她身量先天不足,后天也無補救(她不愛動),侄女明炤十三出頭都和她差不多高了,更別說身高八尺的蕭徹。 只是不咬實不足以出氣,脖頸那就脖頸吧。 蕭徹壓低了聲音提醒道:“善善,下人還在呢?” “他們早走了。”令嘉含糊道,不肯松口。 當她傻子呢,打他吻她那會起,這附近但凡長了眼的都避了開來,只除了她手上的這只福壽。 蕭徹眼見唬不住她,沉吟一聲,又道:“善善,你既知道人都走凈了,那我若想做點什么……” “什么”后面就不用說了,有眼色的燕王妃已然松開了嘴。 蕭徹帶著幾許遺憾地看了令嘉一眼。 令嘉暗暗咬牙,男人果然都是禽獸,自制如蕭徹如今也不可信了。 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 令嘉回了定安殿的凈室溫池洗沐時,依舊沒能甩下蕭徹的手。自免不得洗了許久的一場浴。個中自少不得旖旎香艷,只具體如何,便只有他們二人,和又被遺忘掉的福壽知曉了。 都道小別勝新婚,他們的新婚光顧著斗氣去了,也就這會才嘗到幾分甜蜜滋味。費了大半個時辰的“沐浴”過后,他們才算換了身衣裳總算出了凈室。 身酥骨軟的令嘉是被人抱到榻上的,她像是沒骨頭一樣癱靠在蕭徹懷里,蕭徹拿著細帕給她擦拭濕發,一邊聽她細述離情。 “……你是沒看到,廖三郎那小郎君生得有多丑,本就生得塌鼻細眼的,偏還生的胖,那點五官全叫rou給擠沒了,只那些婆子還沒住口地夸他生得有福氣,也虧得他們夫婦還真信了,愛得不行,我都不好意思點醒他們。” 蕭徹有些驚詫,“他們夫婦生得都是不錯,小兒何至于這般丑?” 令嘉很是同情,“耐不住孩子運氣差唄,非挑爹娘的不好的地方長。” 蕭徹含笑道:“善善你倒是不用怕這個,你的孩子怎么長都是差不離的。” 令嘉卻是沒有蕭徹這么樂觀,“那可說不定,有些孩子索性不按著爹娘模樣長得。你想想,你表姐我二嫂生得多秀美啊,還有我二哥,少時更是京中數得著的俊美郎君,可你看看大郎那模樣……” 令嘉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蕭徹臉上的笑容滯了滯,他咳了咳道:“你家二郎、四郎生得都不差,大郎也只是個意外。” “在生下來之前,你哪知道你生得是不是個意外。”令嘉一臉沉痛:“你看看你那四哥越王啊!大郎雖生得粗了些,但據姑祖母說,那也是肖了祖輩,哪像越王,丑得叫人摸不著邊。不說官家同賢妃具是容色出眾之人,便是往祖上推也尋不著根啊!你們家打太.祖起就是個俊美人物,滎陽侯家也是打前朝就有的名門,不說代代美人,但也是容色端正,怎到了他身上居然能丑成那副模樣。” 越王蕭德可是公認的生的丑,丑得讓皇帝都要懷疑鄭賢妃給他送了頂綠帽,結果叫鄭賢妃憤怒至極堵了一句“若有郎君能丑成這副模樣,我瞎了眼才同他偷情”,皇帝無法反駁,他同賢妃面面相對,最后只得承認,越王這人就是株天生的奇葩。 越王這個案例太近太有說服力了,蕭徹徹底笑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