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耶律齊提及他的父親時,語氣極為復雜,有著憎惡痛恨,又帶著漠然冷淡。雖現下以耶律為姓,以北狄為家,但他從未對他父親的行徑釋懷。 令嘉暗嘆一聲。 如此算來,段家表姑的運氣真是糟糕透頂,悲催的身世,糟糕的姻緣,最后還攤上英年早逝的結局。 雖然有些同情表姑,但令嘉還是覺得現在應該先同情下自己:“牽絲戲的解藥半月一回,我要從哪領?且你讓我怎么相信,我把雪娘送出,你就會給我真正的解藥?” “衛姑離開段家后,就做了牙行,在范陽有些名聲。解藥你從她那領就是了。而真正的解藥——”耶律齊看著令嘉,目光深沉道:“七娘,你真的覺得我會愿意害你的命?” 令嘉也是認真道:“有姑祖母和表姑的面子在,我爹也是不愿意害你的命的。終不過權衡輕重罷了,說到底你將為北狄太子,我為燕王妃,此間可圖謀之處,實在太多了。” “七娘,天底下做到表舅那樣不計一切的人,終是不多見的,我可沒這份決絕。”耶律齊沒忍住,刺了一句,然后才道:“我可以以我娘的陰靈所處和雪娘的安危向你起誓。” 令嘉是不信鬼蜮人心的,尤其是耶律齊同她間隔多年,她對耶律齊現下的為人所知不多。可對著耶律齊認真的目光,她卻也無法否決他的承諾。 人生在世,總還是有些底線不能過的。耶律齊的母親和meimei對他便是底線。 談定條件后,令嘉起身問道:“你打算如何放我回去?” “你只需要留在裝睡,睡到蕭徹尋過來,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記得這次心跳放得緩和些。” “我內力要好到能控制心跳,你覺得我還會這么輕易被你捉了?”令嘉反問,“還是換個法子吧,五郎的耳朵尖得很,我連你都騙不過,更別說他了!” 聽到那聲熟稔“五郎”,耶律齊眼神暗了暗,隨即笑道:“我再給你扎一針麻藥吧。” “……行吧。”令嘉忍痛應下。 耶律齊拿了根針出來,正要刺下,卻忽然停住。 “還忘了賀你一聲,芳齡永繼。” “別,”令嘉斜眼瞥他,怨氣暗藏:“你的祝壽我可受不起。” “送你一份壽禮如何?” “不是送過‘牽絲戲’了嘛?”令嘉繼續陰陽怪氣地諷刺。 “再添一份,”耶律齊低聲道:“七娘,你可知,當年四哥為何拒婚?” “另有意中人唄!”令嘉嗤之以鼻,“我打小那會就猜到了。” 耶律齊笑了笑,“那你可猜到這個女子是個狄女,且這個狄女為四哥育有一子?” 令嘉猛地看向耶律齊。 可就在這時,沾了麻藥的針被刺了下來,隨著血液的流動,令嘉眼前一下就花了起來。 耶律齊的聲音一下子變得遙遠渺茫起來。 “那個孩子現在就在蕭徹手上,就是……” 該死的耶律齊,聲音大點啊!!! 令嘉懷著這個狂躁的念頭,陷入了沉睡。 耶律齊默默地看著她睡去后沉靜的側臉,她的模樣依舊能尋到幼時的影子。 蕭徹很快就會搜到這來,留下的時間不多,他本應捉緊時間脫身,只是—— 在這狹窄簡陋的暗室里,聽著傅令嘉長緩的呼吸聲,他竟是不覺有些出神。 在耶律齊還叫做哥舒齊的時候,他家就在傅家隔壁,兩家就隔了一道墻。介于他家的宅子是段老夫人給他娘的嫁妝,以及他娘與表舅曾有過議親的前提,他有充分的理由懷疑段老夫人是在惡心隔壁的表舅家,尤其是舅母。 舅母對著段老夫人敢怒不敢言,回過頭氣全撒到表舅頭上,表舅頂著一臉爪痕出門,還要養只貍奴為這事背鍋的。 舅母是個一點就炸的炮竹性子,他娘也不是盞省油的燈。 他娘蔫壞蔫壞地養了只貍奴起名作卿卿,還特地帶去給舅母看。結果又惹惱了舅母,揪著表舅的耳朵將他養的貍奴送人,傅家自此再不見貍奴的身影,受寵如傅令嘉后來看著雪娘養的那只阿齊看得眼都紅了,舅母都不曾松口。 這些大人的彎彎繞繞,卻是不妨礙孩子們的親近,尤其是哥舒家人丁稀少,全不比傅家人多熱鬧。 就像他愛翻過墻去和四哥、五哥、六哥他們一道玩耍,她meimei雪娘也愛黏著表舅家的女兒做小尾巴。 表舅家的女兒生得極為好看,就像是花和著雪捏成的小人,精致剔透,尋不見一絲瑕疵。把他meimei雪娘迷得五迷三道,話里三句不離“七jiejie”。他娘對著舅母多有微辭,但見著這外甥女,卻也是噓寒問暖,憐愛萬分,也就雪娘那笨蛋不會吃味。 只不過這好看的模樣仍掩不住傅令嘉那惡劣糟糕的性子,受寵的孩子身上該有的毛病,她都有。聰明的孩子該有的毛病,她也有。合在一起,便格外叫人頭痛了。她的哥哥們加起來,都沒她一個叫人cao心。但無奈沒人舍得挑她毛病,只除了四哥。那會四哥為了掰正她的性子,不知使過多少法子,可最后全都敗在了舅母毫無原則的寵溺下。 耶律齊優哉游哉地旁觀兄妹斗法,時常慶幸自家的meimei是雪娘這種傻乎乎的笨蛋。 這個時候,她不過是傅家的女兒,四哥的meimei,雪娘的玩伴,隔壁的表妹而已。 若非,她在那時對他伸出了手。 大安八年,四哥、五哥身死,他和六哥被充作俘虜,歷經艱辛,好不容易逃回大殷,便聞得家中驚變。 他尚來不及為父親的真實身份驚愕,便得知父親出逃被殺,母親攜女自盡。闔府只剩他一個。 他想起作為俘虜時,耶律昌待他的優容,父親曾經的閃爍其詞——這些事都是經不得推敲的。 他無法為父親辯駁,但一直以為母親和meimei會安然的,有外祖母在,表舅總會保下她們,結果卻是她們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傅家。 他打暈了六哥,暗自潛回家中,同家中舊仆見了面,舊仆們同他說是張夫人在喪子之痛之下逼死他的母妹。 巨大的悲痛無疑會使人失去理智,張夫人既能如此,他自當不例外。 他憑借著對傅家的熟悉,輕而易舉地進到了傅家內院。 他本意是想刺殺張夫人為母親和meimei報仇,可待見到張夫人時,她正在給生病的傅令嘉喂藥,動作溫柔,目含憐愛。 這樣母慈女弱一幕,輕易地就叫他想起了他的母親和meimei。痛心之下,他被勾起更惡毒的心思。 張夫人視其女如至寶,比起殺了她,殺了傅令嘉無疑更叫她痛不欲生。 可真等得張夫人離開后,他打暈了服侍的人,走到令嘉的床前。 真拔出了劍要下手時,他卻猶豫了。 她是四哥、五哥憐愛的meimei,她是雪娘心心念念的“七jiejie”,她是外祖母最心愛的侄孫女……說到底她只是一個七歲的小女孩。 在這時,他又想起雪娘比她還要小一歲,軟下的心又硬了起來。 他劍鋒都橫到令嘉細軟的脖子前時,她忽地張開了眼。 杏眸在見著他時,有一絲錯愕,待見著他的劍,又轉做了了然。 他本以為她會驚呼喊人,渾身都繃緊了,準備待她一出聲就了結了她。 但她卻只靜靜地看著他,慢慢紅了眼,同他對視片刻后側過頭去,只嘆了一聲,未置一詞。 這樣的反應…… 哥舒齊終于從悲痛中尋到了一絲清醒,可這絲清醒卻又提醒了他,母親和meimei是真的沒了。 萬念俱灰,莫過此刻。 恰在此時,房外傳來了腳步和兵戈的聲音。 哥舒齊知道他打暈的人已被發現,傅家親衛已圍了過來。 傅家親衛的武力,他是知曉的,他很難以脫身,但傅家的掌珠就在他十步之內,毫無防備。 可最后,他卻默默丟下了劍。 他自暴自棄地想著,事已至此,母親和meimei回不來,而他也對傅令嘉下不了手,倒不若束手就擒,所幸到九泉之下去陪她們。 結果傅令嘉竟是下了床,默默撿起了劍,雖面上尤有濕痕,但語氣卻是意外的冷靜道:“表哥,你是你們家最后一個人了。” “你要死,我便讓人將你埋在姑母和雪娘旁邊,他們去前一直念著你。” “但你若要活,你們家已只剩你一個,我爹想殺你,姑祖母也庇護不了你,往后你都只能靠你自己。” “這樣,你要活嗎?” 她把劍遞到他面前,問他。 “你這么說,我到是死了簡單。”哥舒齊冷笑。 “死了總比活著簡單,可即使如此,人總是想活的。四哥、五哥、姑母、雪娘,他們死之前,應也是想活的。”令嘉神色平靜地說道。 哥舒齊不禁大慟。 令嘉看著他,清澈的杏眸有無聲的哀傷在流淌。 “表哥,我是想你能活下去。” 時隔多年,哥舒齊難以記起自己當時的心緒,總歸最后他趕在傅家親衛闖進門前,接過了劍橫在了傅令嘉的頸項前。 往后便是一路艱難的奔波,傅家親衛滿懷殺意,他只能走著偏僻的野道狼狽地逃到關外,而令嘉是他唯一的護身符,偏偏她被他挾持時,身上正發著熱,不過一日的路程,嬌生慣養的小娘子病情就又加重了。 待出了關,他才發現,她已渾身guntang,卻始終不曾說過一句。 他們身在野外,只能由他一人狼狽地照顧著她,他那會甚至盼著傅家的人能早些尋著他的足跡追來,能與他一個解脫。 結果那隊騎兵先一步來到,他倉促地去引走那隊騎兵,心中一直憂慮著被他留在山洞的令嘉。 這份憂慮一直到他被耶律昌帶回王庭都不曾消去,甚至于他知道那隊騎兵就是表舅的人,依舊未改。 傅家族地那次并非意外,他早知她會去那。 他一直想親眼見見她,見見她安然的模樣,以平息少時的心結。 可真見了,他反倒又開始后悔這一眼。 傅令嘉打小就生得漂亮,他并不意外她會長成一個美人。但長成那副模樣,美得太過了。 過分的美麗,于人于己都不是好事。 表舅圖謀遠大,蕭徹野心勃勃,令嘉同蕭徹傳出的恩愛傳聞,總叫他忍不住想起他素未謀面的外祖母,牽掛又多了幾分。 可這些又同他有什么干系呢? 傅成章的女兒,蕭徹的妻子,這兩個身份,哪一個都同他隔著天塹。 可他依舊依舊會想起她,只是這時不再是孤弱的女孩,而是美麗恣意的女人。 果然不是好事。 “郎君,燕王快來了,我們該走了。”衛姑催道。 耶律齊為令嘉披上被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若能得幸,只盼這一眼就是最后一眼。 待他帶走雪娘,只盼往后能得天各一方,能得個兩下相安。 令嘉再次清醒時,眼都未睜,鼻間那熟悉的清冽氣息便已告知她,她回到了蕭徹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