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蕭徹面部棱角分明,即使是編了女發,依舊一眼能看出是男子。但見慣了他正兒八經地束發戴冠的模樣,換了這種異族的編發,配著他俊美的五官,竟是別有一種瀟灑自如的異域風情。 令嘉十分滿意,便趁著蕭徹還沒發話,抓緊了時間欣賞記憶——事后偷偷畫一畫。 “傘呢?”蕭徹發話了,但卻沒催她解開編發。 “什么傘?”令嘉不解,“你來時沒用傘啊!” “長生塔那里,我派人給你送過一把傘,你沒收到?” 令嘉回想了一下,道:“好像是人來送過,不過——” 她攤開手,“那日差不多有十多個人給我的使女送過傘,我都交給使女處理了,沒有留意過。” 雍京第一美人的魅力可不是虛的。 蕭徹忽地笑了笑,暗道難怪。 難怪,春日宴上,她借機給了他一巴掌。 難怪,婚后,她鬧得這么厲害。 在不知情的前提之下,他的示好確實帶了些以勢壓人的意思,令嘉這副脾氣,能心平氣和地乖乖過日子才怪了。 不過,也算陰差陽錯。 她先是用悅耳的聲音讓他的耳記下了這人,然后又用囂張的姿態讓他的心記下了人。 自此,再也不忘。 不過—— “七娘,你是不是想把解發的事給忘了?” “……知道了,知道了,馬上解就是了。” 第95章 姻緣天定 一場雨越下越大,半點都沒有停歇的意思,山路越發泥濘難行。 蕭徹和令嘉就這樣被這場雨留在了這處別院里過夜。 令嘉用晚膳時,發起牢sao:“早知如此,殿下還不如不來,這樣我還能多陪陪姑祖母呢!” 現在蕭徹一來,段老夫人連她也一道避了。 蕭徹不咸不淡地夸道:“王妃真是孝敬。” 令嘉聽出其言外之意,理直氣壯道:“我平日在王府朝暮都能見著你,卻十天半月都未必能見姑祖母一次,當然要更孝敬她。” 蕭徹忽然念道:“挑兮達兮,在城闕兮。” 他只念了一句,便瞥向了令嘉。 令嘉自然而然地在心中續了下一句。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令嘉最佩服蕭徹的地方就在于,他每一次向她表達心意,都像是一位放債的債主在催債。曖昧旖旎是有,但更多的卻騰騰的殺氣。 作為莫名其妙就欠了債的人,令嘉紅著耳地給了蕭徹夾了回菜,語氣不善卻難掩羞惱道:“用菜。” 蕭徹默默用菜,順道閉嘴。 這年頭,欠債的是大爺。 翌日,破曉未久,蕭徹就睜開了眼。雖是陌生的住處,但他還是保留了往日的習慣。 看了枕側那張還在好眠的恬靜睡顏幾眼后,他悄聲下榻,繞過屏風,洗漱著衣。 出了院子,天光已露,那場下到半夜的雨總算是停了。空氣中滿彌漫著一股清新的水汽,隨風一吹,便是一陣秋日涼意。 蕭徹晨練至半,段老夫人忽然派人請他過去一見。 收到這個邀請,蕭徹看了看內屋。 看這邀人的時辰,這位老夫人對令嘉的作息習慣還真是了如指掌啊! 蕭徹對段老夫人的了解并不少。 范陽城破時,這位老夫人不過及笄未久的年歲,卻能在滿門盡亡,部曲全竟的境況下,將已淪為廢墟的范陽和傅家一點一點重新搭建起來,及至傅成章長成,雖遠不能與以往相較,但骨架底子已在,其中雖有靠借夫家之力,但其本身的精明厲害之處,也是不容忽視的。即使是今日,老夫人年朽如冢中枯骨,她在燕州的人脈、聲望和影響,依舊不可小覷。 不過再是如何不可小覷,她終還是一個半只腳踏入棺槨的體衰老嫗,當她那些正處年富力強之年的子侄輩們做下冒險的決定時,她便也不再勸阻。她這一生經歷過太多的生離死別,也cao過太多的苦心,自認已對得起絕大多數的人,所以對于那些將會發生在她閉眼后的結局,她并不如何關心。如今還能讓她關心的,也不過是那幾個孩子罷了。 因為段老夫人的年長體衰,又是長輩,蕭徹是被直接請入她的居室見她。室中簾帳皆為朱紫艷色,此外還飾以各色珠玉,寶氣氤氳,光鮮耀目。縱使是日光普照的白日,但常人入內時,仍免不了有被閃到眼的感覺。 蕭徹看著這滿室艷色珠光,莫名想起令嘉曾經抱怨過她幼時因長輩之故所著衣色從來非紫即朱以至于長大后見著艷色就想吐,他的目中忽地閃出零星幾點笑意,想來那位長輩就是這位段老夫人。 這點笑意一直到他與段老夫人見禮時,都未全然褪去。 “安國夫人安好。” 段老夫人曾以傅家遺孤的身份,才成婚時,就被朝中破例獲封一品安國夫人。時隔多年,再從英宗后輩的口中聽到這個稱呼,總有種淡淡的諷刺。 段老夫人耷拉的眼皮稍稍抬了些。 俊美的青年風度翩翩,禮節全備,又不失王侯的雍容,行止之間,叫人心折不已。全與段老夫人第一次見他時的模樣一致,只那雙漠漠如深湖的鳳目,卻是不知叫何處來的風吹起層層漣漪,這點漣漪仿若用墨點就的龍睛,原本畫上完美卻毫無生氣的畫龍陡然間活靈活現地從畫紙中掙脫出來。 段老夫人眼皮復又垂下。 “燕王殿下,你喜不喜歡七娘?” 蕭徹沉默了一瞬,忍下被窺伺的不悅,說道:“喜歡。” 段老夫人卻似看不出他的不悅,繼續追問道:“那你喜歡她什么?” 他淡淡道:“夫人越界了。”令嘉的面子再是好使,也有個限度。 段老夫人充耳不聞,自顧自地又問:“喜歡她的顏色,還是喜歡她的家世,亦或者喜歡她二者兼得?” 蕭徹反問:“夫人眼中,王妃就只得這兩樣好的?” 段老夫人坦然道:“七娘性子又驕又拐,心眼小,脾氣大,心思還重,越是親近,就越是難伺候。若不是她家世出眾,顏色也生得好,又有幾個人樂意伺候她,更何況燕王你這等天潢貴胄。” 段老夫人說到最后,已是隱隱帶上了些意有所指的譏諷。 段老夫人的話實不入耳,可無奈她總結的話又十分切合令嘉的性格,以至于蕭徹一時竟有些無言以對。 “如果小四娘年長些或者成章還有第二個女兒,嫁與你的都不會是七娘。如此,于燕王你,大約也是能成就一對美滿夫妻,不,或許更美滿……” 如果…… 蕭徹全不將后面的話聽在耳里,只含著這個詞咀嚼了即便,不虞的面色忽地化作一抹微笑。 他打斷段老夫人的話,“去年我引兵出陰山,叫耶律昌射了一箭,傷處與心口不過寸許,其后昏迷半月,方才復醒。期間或有無數個如果,叫我現下殞身斷魂。可如此兇險,我依舊活了下來,這是我的命數。依夫人所說,存著那么多的如果叫我與七娘擦肩而過,可最終我們得以結縭,這是我二人的命數,是我們的緣分。” 說到這,蕭徹看著段老夫人,篤定而安然。 “緣分既成,再無如果。” 段老夫人古井無波的面容終是出現波動。 “緣分……”她目光深深地看著蕭徹的眼睛,“老婦記著你祖母說過的,緣分也有善緣孽緣之分。” “夫人究竟是想說什么?” “老婦這一輩傅家是有兩位娘子,老婦和老婦三姐。老婦這位三姐,嫁的是德宗次子,正是殿下的伯祖母。” 聽聞這話,蕭徹慣是不變的臉色竟是陰沉了下來,鳳目中隱見怒色,他冷聲道:“夫人是拿本王比做趙王,還是拿七娘比做趙王妃?” 趙王是何等人物? 一位只活了三十多年,卻能用去史館兩頁余去記載其生平的人物。為與英宗爭儲火燒雍極宮,與藩王起兵作六王之亂,死到臨頭都還能勾結北狄坑死范陽外加傅家滿門。這樣的人若不被史書記著,遺臭萬年,當真對不起因其而死的無數百姓。 史料對趙王的惡行不吝筆墨,但對趙王妃卻只舍了一行字。 “趙王妃傅氏,燕州范陽人,信國公女。(范陽)事敗,自鴆于趙王府。” 因為殷朝尚在,殷史未正式編修,史館的史料散亂無章,也就蕭徹過目不忘,方能記起那一小行字。也正如此他才如此惱怒。 同是蕭氏皇子與傅氏女的姻緣,段老夫人在蕭徹面前提這兩人,這惡意不可謂不深。 “殿下如此,看來是知曉的。”段老夫人不為所動,用安閑的口吻道:“殿下也別太動怒,老婦不過是想和殿下說段故事,不是在隱射什么,殿下權看老婦時日無多,讓老婦盡下聊興吧。” 蕭徹斂下目中怒意,冷淡道:“夫人且說。” “德宗膝下五子,其中最為出眾者便是趙王,他雖居于次,但皇長子平王暴戾恣睢,而趙王卻是睿資天賜,令名遠揚,便是在燕州這邊關都有所耳聞。而彼時,殿下祖父亦不過是一介荒唐胡鬧的頑劣皇子而已。莊懿皇后為趙王聘娶傅家的女郎,其中意味。殿下不會看不出吧。” “莊懿皇后欲以趙王為儲,并以此安撫傅家。”蕭徹目光發沉。 記憶因死亡而消散,真相在傳說中變形。即使是那史館中的黑紙白字,略去了不知多少深意。 “用一個皇后換一個燕州,莊懿皇后提出的交易在老婦父親看來卻是虧了——他讓老婦的二哥殺了大哥。” 段老夫人說起這樁人倫慘事,語聲依舊平靜,“莊懿皇后對傅家心生防意,便有意再為趙王另納側妃誕育子嗣,趙王納了側妃,卻始終無子。此后趙王盛寵依舊,但你的祖父卻已開始起勢。趙王察覺局勢,便引誘平王造反,最后以救駕名義令禁軍入宮,那會雍京大半的禁軍都倒向了趙王,只可惜叫你祖父僥幸逃出城去,功虧一簣,最后趙王火燒雍極宮,牽住了你祖父的人手,自己逃出了雍京。至此,趙王與你祖父之間已是分出了輸贏。” “往后的藩王起兵也好,勾結北狄也罷,都不過是同你祖父的交易罷了。” 蕭徹終是變色,“夫人何出此言?” “這正是殿下祖母親口和老婦說的。”段老夫人神色幽深難明,“太祖遺留的藩王勢大難消,莊懿皇后一生籌謀,也不過堪堪平定一半。若非趙王以自身為引誘,殿下祖父哪來的借口名正言順地清理藩王,偏偏他清理了半個大殷,都不曾捉住趙王?而其后的勾結北狄更是可笑,北狄入關的時機怎么偏偏選在藩王被平盡之時?” 段老夫人提出的疑點,蕭徹以前翻看史料時也曾懷疑過,不過到底先人已逝,難有定論。段老夫人現在的說法,客觀來講,還真不是沒可能。 “趙王拿他的叔伯堂親,傅家滿門,還有他自己的性命,向殿下祖父換取他妻女往后的富貴安生。” “趙王一生負盡所有人,獨不曾負三姐。只可惜這般深情,三姐卻是消受不起。趙王自盡后,三姐以短匕在臉上劃了十幾道,方才飲鴆自盡。她的侍女尋到老婦時,曾說她死前最后一句話是‘當于九泉之下,不見故人’。” “同樣是緣分,殿下的祖父母無媒而合,卻得以白首同心,趙王與老婦三姐分明是明媒正娶,卻是九泉不見,個中差異,恍如天地之遠。” “老婦不怕殿下錯待七娘,只怕殿下深情太過,反連累七娘步了老婦三姐后塵,生不得,死難安。” …… 當漏壺刻度走過三刻,蕭徹便與段老夫人告辭。 看著那道英挺背影,段老夫人忽地低聲道:“生得像他祖母,性子卻像他祖父。只盼他的運道也能多像他祖父幾分。” 剩下的重復,以后會以番外替上—————————————————— 一場雨越下越大,半點都沒有停歇的意思,山路越發泥濘難行。 蕭徹和令嘉就這樣被這場雨留在了這處別院里過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