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小姑姑,我是傅家人。”明炤打斷令嘉的話,他直視令嘉的眼睛,沉聲道:“縱我生于雍京,長于雍京,但自我開慧之始,爹就反復教導我,燕州才是我們的根基所在,是我們祖先的遺骨之處。” “小姑姑,你也是傅家人,你明白的,傅家是舍不下燕州的。” 令嘉緩緩闔上眸,自語道:“到底是傅家的燕州,還是燕州的傅家?” 明炤憐惜地看著這位長輩,相處了這么些年,他多多少少也知道她心中的心結——那個由四叔、五叔的死纏下的結。 那次爭執之后,令嘉再未對明炤就職皇城司的事發表過意見,只派人給他送來了一個木盒。 明炤打開木盒,琳瑯滿目的毒藥,論品種豐富,竟還在皇城司之上,論功效之狠,也在皇城司之上。 明炤默默推好脫臼的下巴,暗暗感慨:果真是越美的人越毒啊! 之后的生活,自不必說。 明著是鮮衣怒馬的公府子弟,暗著是不可見人的密探。 日子過長了,便越發得心應手。 而在這得心應手之間,明炤終于有了余裕去怦然心動。 因著有位天人般的小姑姑,明炤早早便生得對美人的免疫能力。而此后的紈绔生涯,更是進一步升級了這種能力。 顧盼娘曾對此做過點評:“你小子以后找婆娘可難了。你見遍了人間風月都不曾動心,往后也不知是什么樣的女郎才能叫你動心。” 明炤不以為意。以他現在的身份,娶妻無異于害人。故而,他越發糟蹋起自己僅剩的名聲,生怕自己會被哪戶不長眼的人家看上。 后來想想,驚覺這竟是個反讖。 因為他遇到了陸斐這個奇葩。 陸斐本身固然是極出眾的女子,但明炤在賭坊初見她之時,她的形容莫說出眾了,連女子都沒搭上邊。 她是女扮男裝的,她扮得很成功。小半是因為她那副平板的身材,大半是因為她毫無女氣可言的瀟灑舉止。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這天下的利再不會有比黃白之物更為直白的,而這趨利之人再不會有比這賭坊更多的。 明炤第一眼見陸斐時,并未認出她的身份。 只是為她看著金銀的目光所吸引。 她看著金銀時目光是明亮的,明亮如一條清澈的河在日光下的浮光,這種眼神迥異于周圍那些貪婪渾濁的目光。 其身如鶴,獨立雞群,明炤一眼便看到了她。 待多看了幾眼,覺出一份眼熟之意時,明炤回想了好一會,方才想出她的身份。 ——那個時常來他家尋小四娘玩的陸錦的jiejie。 看這周折的關系,就知道明炤著實花了些功夫才記起她這個人。 明炤看樓下那位在牌局上大殺特殺,難逢敵手的小“郎君”,深深地為雍京男子的眼光嘆了口氣。 這就是他們選出來的雍京第一才女啊…… 第72章 番外 明炤(四) 陸斐似乎是沖著錢來的,但在牌桌上輸了,她并未露出惱色,反而目光發亮,頗有見獵心喜之意;而贏了,也沒見她多開心,反而有著意興闌珊之感。 這是一個真正來賭坊尋樂的人。 拋開利益,只論博戲本身,其實賭博只是一個極為考驗人智慧、心性的游戲。 那些把目光黏在了利益上的,他們不過是被博戲cao縱的奴隸。只有看破了利益的人,才能從這博戲中享得真正的樂趣。 而陸斐就是這樣的人。 明炤端坐樓上,靜靜地看著樓下的陸斐,看她贏,看她輸,看她目光靈動,看她眉藏狡黠,看了好一會,他輕笑一聲。 他想:真是一個有意思的人。 于是,當看到有人綴在陸斐身后跟著她出去,賭坊的管事上前詢問時,他說:“我帶人去解決吧。” 明炤帶人跟上去時,發現陸斐竟是在往人聲鼎沸的街上走去。 他挑了挑眉。 竟也不笨。 而跟著陸斐的那幾個人似也發現了這點,對視一眼,竟是直直追了上去。 然后尚未走到陸斐面前,就被明炤帶人打暈。因著賭坊不好和衙門打交道,明炤正準備帶人回賭坊解決。 不曾想,陸斐卻是察覺了動靜,轉頭走了過來。 明炤心下感慨,原本還想做好事不留名,不想老天也見不得他這般英俊的人做個無名英雄。 “小弟陸萋,謝過這位郎君援手,不知郎君名諱,小弟來日也好登門道謝。” 原來這龍鳳雙生的弟弟竟還有這等功用。 明炤好險沒繃住臉笑了出來,壞掉這身份的人設。 “某家姓孫,行三,換我孫三郎即可。” 明炤原想著不過是萍水一逢,過身即忘。 不想半月后,竟是又在那賭坊見到了陸斐。 陸相家的門禁可真松啊! 陸斐似是也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抬起頭,沖樓上簾后的他粲然一笑。 明炤摸著下巴想,松一點似乎也不錯啊! 此后兩人來往日深,陸斐終是將自己身份據實相告。 “你怎么一點也不驚訝?”陸斐好奇問。 明炤心想他在青樓楚館里見過的女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甚至親身練過縮骨去扮演女人套取情報,男女之分,他會不知曉?當日他一眼就看出來陸斐的性別,也正因此他才沒往那個和她長得有七八分相似的陸萋身上想。 不過這話說不得,于是明炤故作高深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雖然明炤自身是個嘴上能跑馬的輕佻郎君,但他扮演的孫三郎卻是個寡言穩重的家伙。 這一點似乎正投了陸斐的喜好。她把這個孫三郎當做一個可靠的兄長,許多不能和家人、好友說的話,統統往孫三郎耳里灌,包括許多雞毛蒜皮的小事。 比如說一個她很要好的好友竟然和另一個小娘子更親近;比如說她想見長青樓的蘇晚晚一面,但卻被爹娘說了一頓;比如說,她meimei有了要好的朋友,不愛和她親近了;比如說,她弟弟最近好像春心萌動,竟然偷偷買起女孩用的發簪…… 明炤對此陸斐的薄弱戒心十分鄙視。果然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娘子,這般輕易地就信了人,卻不知這衣冠禽獸多的去了。 不過這并不妨礙他一臉正直地把她的心事都記下來。 明炤一直覺得陸斐是個很幸福的人,若不幸福,她也不至于成日為那么些瑣碎小事煩惱。而往往這樣的小煩惱總是過不了夜,就被她新生的喜悅給沖散。 但很快,這個認知就被打破了。 然后他知道,女人果真是最復雜的存在,簡單明朗如陸斐竟也會有深藏的心事。 那一日,陸斐來賭坊尋明炤,明炤收到消息后,匆匆換裝易容趕來。 然后便見著一個難得一見的失魂落魄的陸斐。 他把陸斐引進樓上的雅間里。 雅間的門一關上,陸斐便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明炤問:“怎么了?” 是不夠錢買想要的字畫了,還是和哪個親近的人吵嘴了? 陸斐抽泣著說:“萋郎過了縣試,還是案首過的。” 明炤一愣,這不是喜事嗎? 陸斐幽幽道:“可我娘居然叫我去學繡花。” 明炤沉思,這二者之間究竟有什么邏輯關系? 下一刻,陸斐放聲大哭,她哭道:“我和萋郎同胎而生,形貌相似,才智亦是。我自認詩詞文章,無半分輸于我弟弟。而論勤學用功,我也不在他之下。可是,最后他能一展所學,可我卻只能學著繡花,然后嫁人生子,做個深宅婦人,憑什么?” 她淚眼婆娑地看著明炤,滿懷不甘地問道:“憑什么?” “……” 明炤回答不了陸斐的問題。 明炤見識過很多才華出眾的女子。 如他前任上司、現任上司夫人的顧盼娘,她的聰慧能干不知能讓多少庸碌男子汗顏,但當她失了父母的庇護后,只因身作女子,就叫一干族人逼得險些去死,以至于不得不投身皇城司才得一條活路。 如他的小姑姑傅令嘉,她不曾正經研習過兵法,只曾經聽四叔粗略地說過,但明炤兄弟間沙盤演戰時,她偶然瞥見,隨口幾句嘲諷,竟叫他們兄弟醍醐灌頂。明炤曾好奇她是不是以前看過兵書,卻叫她回以懶洋洋的輕笑:“身作女子,本也無用武之地,我看那些玩意作甚。” 如明炤手下許多的女探,同作密探,她們的能力、毅力半點不差于男子,然而離了皇城司,她們能走的路卻遠遠窄于男子。 …… 世道如此,明炤能做的也不過是盡量給予手下那些女探等同于男子的待遇。 而陸斐所求明顯在明炤的能力之外,他又能如何? 他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讓陸斐開心一些。 于是,他等得陸斐平復下情緒后,帶她去了長青樓,見了蘇晚晚。 這個舉動并不符合孫三郎這個人設的,明炤如此做是在打破他作為暗探的原則。 但他還是這么做了。 蘇晚晚是另一個顧盼娘帶出的學生,算得上明炤的同門師妹,現在更是明炤手下的人。 明炤要見她自然不難。 在明炤的暗示下,蘇晚晚用足了心思去開解陸斐。 開解得太過了,陸斐離開時竟已將這蘇晚晚引作了知己,甚至想要出錢為她贖身。 明炤冷酷地打破陸斐的妄想,“蘇晚晚愛慕者眾,不乏愿為她一擲千金的人。而她自身積蓄更是不菲,不差你這贖身的錢。” 陸斐奇怪:“那她為何不贖身從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