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令嘉依舊悠然,“既然俊,你就多看幾眼,自家人不用客氣。” “……誒,怎么衣服看著有些亂,哇,連眼也青了,我娘她們下手可真狠啊。”明炤低呼道。 依著婚俗,迎親禮中還有下婿一俗,就是由新婦家的婦人拿棍棒給新郎一個下馬威,原意是叫新郎知曉自家女孩是有娘家護著的,不是好欺負的。今時今日,下婿又成了彰顯新婦矜貴的手段,于是新婦家更要下狠手了。民間甚至還有在下婿一道弄出人命,將喜事變喪事的倒霉例子。 燕王殿下雖是天潢貴胄,但看來信國公府也沒輕饒了他。 “過去點,讓我看看。” 明炤叫突然出現在她身后的令嘉嚇了一跳,讓開位置,忍不住嘀咕道:“小姑姑,你不是說不看的嘛。” 令嘉理直氣壯道:“好端端的自然沒什么好看的,但聽你說的這么狼狽,可可不常見,我自然要抓住機會多看看。” 她湊到窗前,往下一看。 一眼就看到燕王——一群郎君里,屬他身上的紅色婚服最顯眼。 燕王頭戴白珠九旒冕,身服玄衣朱裳,金鉤革帶,上飾九章紋繡。這人原就是極俊美的男子,穿上這身親王袞冕,更顯其雍容高華的氣度。 令嘉睜著眼,上上下下地把燕王瞧了個遍,唯一看出的狼狽,也就他的旒冕戴得有些歪,但這稍稍的歪斜放在他身上,反成了不羈意態。 令嘉很有些遺憾地問明炤:“這就是你說的狼狽?” 明炤無辜答道:“我說的狼狽又不是指小姑夫,小姑姑你看小姑夫那幾個儐相。” 令嘉定睛去看,這才留意到和燕王一塊來的四個郎君,齊王、袁師道、高頌和公孫炎。其中,齊王尊貴自不必說,長興侯袁師道是功臣之子,自幼養在帝后膝下,被帝后視作子侄,高頌是相公高廷最得意的嫡長孫,上一任的探花,如今的東宮舍人,公孫炎除了是萊國公世子,還是帝后的嫡長女,清河公主的駙馬。 這四人哪個不是身份頂頂尊貴的人物,如今卻無一不是衣散冠亂,其中最悲劇的當屬公孫炎,他是信國公世子婦公孫氏的嫡親弟弟,他仗著這點面子想要強闖,最后被毫不留情的公孫氏拿著棍棒趕得抱頭鼠竄,一張能引公主芳心的俊美面孔上青一塊紫一塊,端的是可憐卻又可笑。 這些儐相的狼狽窘困倒是越發反襯出燕王殿下的瀟灑從容,風度翩翩。 明炤不禁贊嘆道:“小姑夫真是落落欲往,矯矯不群。” 令嘉卻回道:“如不可執,如將有聞。” 就在這時,燕王殿下似有所感,抬起頭朝這望了一眼。 “啪!” 小窗□□脆利落地闔上了,擋住了這視線。 小窗后面,明炤茫然地問:“小姑姑,你突然關窗干嘛?” 令嘉神色輕松地說道:“卻扇之前,新婦不宜與新郎相見。” 明炤暗自嘀咕:方才偷看看得起勁的人是誰? 似是聽到了明炤的心神,令嘉又理直氣壯地補充了一句:“不宜的是相見,他沒看到我,就不算相見。” 明炤翻了個白眼。 令嘉若無其事地拂了拂衣袖上的淺褶,悠悠想道:她果然還是討厭這位未來丈夫的。 第19章 昏禮障車 在樓下人聲聲齊誦的催妝詩下,令嘉輕步下樓,走到堂前的行障后面。 見得行障后隱隱約約的曼妙身影,誦聲漸歇。 幾個儐相你看我,我看你,都朝燕王露出打趣的神色。 在一眾矚目下,燕王大步上前朗聲吟起撤障詩。 燕王少時即傳有才名,如今雖是投戎多年,但才氣還在,催妝詩也好,撤障詩也罷,均是一氣呵成,均是上乘之作。 挑剔如張氏也挑不出什么錯,只得讓下人起簾去障,引燕王入堂內。 沒了行障的遮掩,一對新人在彼此眼中露出了全貌。 俊美的新郎笑得溫文爾雅,美麗的新婦笑得嫣然如花,兩人眸光相交間,好似含情無限。 恰如明珠美玉,交相輝映,正是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而忽然沉靜下來的環境,正是對這二人般配的贊嘆。 然而,陪著令嘉下來的,現在距離兩人最近的明炤看看自己的小姑姑,再看看她新上任的小姑父,目光有些茫然。 怎么感覺哪里不對?是錯覺嗎? 明炤的茫然無人留意,眾人只看著這對賞心悅目的新人行了奠雁禮,禮畢又向傅成章和張氏辭拜。 傅成章看著這對只從外表上看,登對至極的新人,作為場中最是了解兩人秉性的人,他在心底無聲地嘆息一聲。 這么安排,到底是對?還是錯? 只是這份猶疑也只是一瞬,一瞬過后,他仍是冷靜自持的信國公。 他肅聲道:“戒之敬之,夙夜無違!” 而在他身旁的張氏已是紅了眼眶,氣息有些不穩道:“勉之敬之,夙夜無違宮室!” “諾!”令嘉盈身而拜。 辭過父母后,再辭家廟。 傅家的家廟在信國公府西北角,是一處僻靜寬敞的院落,門前八根烏漆寬柱,四層飛檐高起,只論氣勢,還在公府的正房之上。 大門往里,一張兩長寬余的烏木祭臺緊靠著墻壁,祭臺上擺著鼎爐,鼎爐對著的墻壁被鑿出了方正的格子,拿來擺放牌位。一層疊一層,足足有十幾層,自上而下,本是一層比一層寬,呈階梯式的增長,但到了倒數第二層,牌位數量一下就空了——這是傅成章一輩的,傅成章是他一輩的長子,只是還沒等他弟妹出生,他的長輩已悉數戰死在沙場。而在最后一層,倒是已存了三個牌位。 傅令修、傅令啟、傅令遠。 令嘉目光從這三個排位上緩緩劃過。 這是她的大哥、四哥和五哥。 傅令修是令嘉的大哥,因感風寒,不足三歲就夭折了。按著禮俗,幼子夭折,不入家墓家廟。只是傅家長輩已是不在,而傅成章和張氏又痛心于長子早夭,還是將他記入家廟,占了排行。 令嘉對這個大哥沒有記憶,但四哥和五哥就不一樣了。 令嘉出生的晚,她出生時,她最大的兩個哥哥已經離開張氏身邊,在外領職,一年也見不到幾次。真正陪著她長大的只有她最小的三個哥哥。 三個半大少年郎,正是叛逆不羈的年齡,但對于唯一的meimei,卻都是千依百順,無微不至。而于令嘉,在她因病弱而被母親嚴加管束的幼年里,這三個兄長是她單調生活里最鮮活的亮色。 四哥令啟溫柔又耐心,總會在她生病時,坐在她床頭,用清朗的聲音給她念道游記,解她苦悶;五哥令遠寡言但手巧,做出來的彈弓能達到十丈之外的鳥雀,是她幼時最喜愛的玩具;六哥令奕最是活潑好動,最大的夢想是離家出走,做個江湖游俠,他也是唯一一個敢抗著母親的禁令,偷偷帶她出去見識府外的風光,可惜行事不慎,每次都會露出馬腳叫四哥看破,最后被四哥和五哥聯手暴揍一頓…… 只可惜,傅家的兒郎到了年紀都要上戰場。 在令嘉七歲時,北狄軍神耶律昌破蕭關,直入關中,圍困雍京。令啟奉命,引兵馳援,令遠、令奕同行。令啟于雁門關與耶律昌遇,本是穩勝之戰,不料內間出賣,打開關門,殷軍全軍覆沒,令啟和令遠戰死,令奕重傷被俘。時隔半年,令奕才逃回大殷。 與親人死別是什么感覺? 讓令嘉來說,大約就是從她心上剜去一塊rou,留下一個鮮血淋漓的傷口,但隨著時間推移,鮮血漸止,傷口漸愈,在愈合的傷口處又有新的rou長出,只留下一道顯眼的傷疤,每每觸碰,曾經遭受的痛楚都會隱隱重現,似在提醒你不要遺忘。 空曠的家廟里一片肅穆冷寂,令嘉捻起的線香,燃好,跪在蒲團上,閉眼祈禱。 四哥、五哥,我今天嫁人了,嫁的人很糟糕,我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我,不過沒辦法,這是爹定的,就算你們活著,也改不了,所以還是少生點氣吧。爹和他私下有密謀,我不知道是什么,但總覺得很危險,你們在天有靈,就多盯著點,要是哪里不好,就保佑我旁邊這個家伙早死一點,千萬別把家里牽扯進去…… 好一會之后,令嘉才睜開眼,她起身,把線香放入爐中。她轉身,便見早已上好香的燕王正仰首打量著面前墻格里的牌位,目光莫測。 眼見令嘉起身,燕王收回目光,沖令嘉贊道:“傅家忠烈,果不虛矣。” 令嘉溫聲回道:“公侯干城,自古使然,豈獨傅家,殿下過譽了。” 她才和去世的兄長敘完話,眉眼里仍帶著一份脈脈溫情,語聲也是輕柔和緩。 但燕王卻從她的話里聽出了幾分微妙的情緒,挑了挑眉,沒有再說。 如此拜過家廟,令嘉從使女手上拿過一柄團扇,遮住臉,跟在燕王身側,走到停在信國公府大門的婚車前。 婚車的腳踏不低,令嘉拿團扇遮著臉,看不清前路,一時不好下腳。 她身后的醉花見了,正要上前來扶,就見燕王已是率先朝令嘉伸出了右手。 這只手指節分明,光潔如玉,稱得上十分好看。 醉花默默收回了邁出去的腳。 令嘉扶住這只手,踩上了腳踏,即便壓上了令嘉的重量,這只手都不曾搖晃過一絲半毫,穩定而有力。 收回手后,令嘉下意識地捻了捻手指。 她在那只手的虎口和中指摸到厚實的繭,非得是經年累月的執戈,磨盡一層一層皮rou,方能磨出這等厚度的繭,令嘉在她父親、兄長手上都看到過。 傅家是公爵人家,富貴已極,子弟這般辛苦地習武,求的是保家族富貴綿延。而以皇家之尊,目前尚無更代之患,燕王卻如此刻苦,求的又是什么? 信國公府和燕王府同在雍京東北一塊,信國公府在崇樂坊,燕王府獨占興平坊,兩家只隔了三個坊街。平日坐車,不過是一刻鐘的路程。然而這一刻鐘的路程,今日令嘉的婚車卻是行了快半個時辰。 只因這段路上擠滿了障車的人,擁門塞巷,車不得行。即便燕王府早已備好大量豐盛酒食的財貨,然而剛打發走一批障車人,又新來一批。來來去去,酒食分出了大半,但車竟然沒駛過多少路。 障車一事本是與人同樂之俗,但時久之后,卻成了市井無賴訛財之途。越是尊貴的人家,越是愛顧面子,大喜之日,無有動手見血之理,而因障車人眾,事后也難以追責,正好成了一批無賴的發財之機。 似燕王與信國公之女大婚,何等煊赫的喜事,專業的障車一族豈能錯過。 前前后后,令嘉執扇的手共換了四回,愣是沒見婚車駛出多遠。 沒多久,令嘉又換了一回手,她轉了轉發酸的手腕。 不過這大約是最后一回換手了,因為她余光瞥見她座旁那只一直在敲案幾的手終于停了下來。 令嘉閑閑地想著:這批無賴今朝大約要倒霉了。 “鐘榆。” 有一侍衛聞聲,行至車前。 “令京衛過來捉下前面鬧得最厲害的幾個。” 侍衛領命而去。 侍衛去后,令嘉開口說道:“前路擠擠攘攘,其中或有地痞無賴,但亦有無辜路人。殿下吩咐京衛捉人抓人,或有驚擾無辜之嫌。不若驅趕即可。” 今日大婚,燕王親自下命,京衛中人斷不敢松懈,結果可能是寧錯殺,不放過。 “地痞趨利,如鬣狗趨食,糾纏不休,不遭一番痛,絕無回返之理。若只驅趕,京衛束手束腳,且有得糾纏,誤了吉時反倒不好。至于會不會傷到無辜,那是京衛份內之事。王妃放心不下,留下人監看京衛即可。” 令嘉遮著臉,見不到燕王表情,只聽得他語聲不緊不慢,從容有度,既未因被她質疑而生惱,也不見得真為前路那群無賴而動怒,所謂的吉時也未必在他眼里。 他只是在撣去一只爬上他身上的螞蟻而已。 令嘉暗道:外面傳‘燕王和善’的人是不是眼瞎的,這個人分明是眼高于頂,目中無人。 而且,他的心腸很硬。 這并非致命的缺陷,出身公侯王爵之家的,像明炤那種純善溫良的才是少數,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