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思緒
這話,這樣的場合,已經遠非交淺言深可形容了。 安兒厭世且沒多少活下去欲望的眼睛里,第一次染了些許泄露心機的凌冽,旋即像是被人看破一般,收斂起來,重新低頭,盯著編制精巧的席子,抿嘴不肯說話。 看在別人眼里,好像顧綺給了他多大的委屈似的。 顧綺撇了撇嘴,再次抬起手,在他的下巴上撓了好幾下。 “我不過同你閑話而已,總低頭做什么?”她將另外半杯茶飲了,杯子放在身側的火盆旁。 火盆是特意問店家要的,上好的銀絲炭,也不知道放了什么,非但沒有熏人的煙火,反而有股子淡香。 她用火鉗撥了撥火,暖洋洋地,讓她很舒服。 “演得太過,就不像了。”她說得極淡然。 安兒的瞳孔縮了一下,又覺得下巴有些癢。 他不喜歡她的動作,自打他啟蒙開始,就沒人當他是孩子了,除了他娘,也沒人會對他做這么親昵的動作。 還是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的姑娘。 不過這姑娘,確實同別人不太一樣。 他輕輕向后撤了撤,抬著頭卻往后縮著下巴,仿佛在防備她再次動手似的,忽然問道:“為什么?” 你既然知道我在演,為什么還信任我?為什么輕易就帶我走了?為什么連在議論私密事情的時候,也不躲著我? 這沒來由的信任,到底是為什么? 此時,樓下的雁行正唱到一個高潮處,聲音自婉轉變為喜悅,又從喜悅變為繾綣纏綿,一氣呵成。 縱然顧綺聽不懂詞,卻也被這里驚艷到了,立刻鼓掌,對樓下的張桐道:“張桐,替本縣賞他。” “哎。”張桐仰著頭應了,特別大方地掏出了……呃,二兩銀子。 雁行并后面拉弦彈琴的,忙都向上謝過。 一樓的那些胥吏們個個鼓掌,雖然心里想的是二兩爛銀子如何拿得出手?口中卻笑說大人果然是風流人物。 顧綺笑得洋洋得意,直待樓上樓下重新飲酒作樂,方回頭對安兒道:“我信我的直覺,也相信我的眼睛。” 她說著,偏頭看了一眼正與周笙搭著肩膀說話的朱典史。 “你對我無惡意,但你對他,恨不能拆骨寢皮吧?所以呀,至少在這兒,我是你這頭的。”她嬉笑著,一瞬間活潑得像熱愛惡作劇的小丫頭。 安兒頓了頓,放松警惕后再次垂下了頭,但依舊不說話。 顧綺也不再問他,只是靠在欄桿上,依舊看著懷春樓里的蕓蕓眾生,暗自思忖自己的事情。 …… 至晚席散,眾人離開的時候,幾個喝醉了的胥吏腳下晃著,恰雁行收拾了器具,還沒等下臺,就被那幾人攔住了。 “雁哥兒,再唱一曲吧。”其中一人抬了手要去抓他,因為臺上臺下有些差,所以拉著的是雁行的袍襟,吃醉了又沒準,往下扯得厲害,差點兒將他連袍子并腰帶都扯了下來。 雁行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頭,用力甩開,臉上還笑著:“今兒唱得有些多了,嗓子疼,七哥要聽,明兒再來吧。” 被稱作七哥的小吏是個捕快,三十多歲的年紀。 “我就要今天聽……”七哥惺著眼,又要伸手去扯,卻一把抓空,頓時來了氣,撒酒瘋似地瞪了眼,便要罵人。 此刻,顧綺已經下樓,像是沒看見之前事一般,輕飄飄地對雁行道: “你唱得很好聽,我以前沒聽過這樣的曲子,哪兒學的?” 七哥見她開口了,打了個激靈,收回了手。 雁行暗中松了口氣:“學過些戲,后來聽過洋商船的船員,唱他們家里的曲兒,跟著學了些調子,揉在了戲里,荒腔走板,縣尊聽個樂子就好。” 顧綺點點頭,滿意地說道:“挺好聽的,趕明兒我衙門里安置好了,年節的時候請你去衙門唱了。” 雁行微頓,輕聲道:“大人恕罪,小民不唱堂會。” 話生硬而且直白,一旁戲班子和酒樓掌柜,臉色都有些僵。 “哦,沒事兒,”顧綺披好了斗篷,“我帶了太太她們,來這兒聽就是了。” 說罷,步履輕快地出門去了,倒讓雁行愣了一下。 衙署的官吏們互看一眼,梁縣丞笑道:“雁行呀,大人看重你,你可別辜負了才是。” 說罷,忙跟上了顧綺出門,眾人又敘談了一番,顧綺只說要走回去醒醒酒,便都散開了。 …… 如今已經是掌燈時候,又是冬夜,大多數百姓人家早就熄了燈安睡,海鹽縣靜悄悄的,顯得顧綺一行四個人,腳步聲又明顯又寥落。 回了衙門,眾人道了安要歇息的時候,周笙卻叫住了顧綺,考慮再三方道: “大人,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顧綺噗嗤一笑:“這么問就沒意思了,周大哥說罷。” 周笙再一頓,方道:“大人來這兒,要做的事情極險,若見一個便要救一個,怕是要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顧綺知道,他是在說安兒,也在說自己今兒幫雁行圓場的事情。 “周大哥既然知道事情極險,又為何陪著我來此呢?”她反問道。 周笙被問住了。 “琳瑯郡主失勢,你和周jiejie算大仇得報,那周大哥何必還踏在這渾水里?若你想,離了下蔡換個地方,不說大富大貴,總能平平安安吧?” 顧綺說著,疲倦地揉了揉額角。 “我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你們也是孤零零的,我看不得別人受委屈,你們兄妹也不忍看著我一人,所以周大哥,我們本質是一類人。時候不早了,今兒辛苦了,早些歇息吧。” 說罷,顧綺對著他躬身一揖,轉身見周慶娘不知幾時站在了門口,再是一笑,方回了自己的房間。 周笙看著她的背影,對著周慶娘無奈一笑:“我……是不是說了醉話?” 周慶娘對著兄長嫣然一笑:“她連信君的事情都攬在了身上,還怕救個把人嗎?哥哥也不過擔憂她罷了,她明白的。平姑娘熬了解酒的湯藥,早些歇下吧。” “慶娘,不怕嗎?”他問道。 周慶娘想了想,搖頭道:“芝麻說得對,這事情呀,挺好玩的。” 又是什么傻話? 周笙氣笑了,轉身去了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