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鄰居大娘的目光甚是灼灼，不過顧綺還是照料好了周慶娘之后，方才問道：

    “大娘，恕小生這幾年事多，倒是……有些忘了此間人事。”

    鄰居大娘正抱著孩子琢磨她呢，聽見這話倒也不奇，只是嘿嘿笑道：

    “哎喲，就知道探花郎貴人多忘事，這當(dāng)初你還住在這兒的時候，咱們也見過幾面呢，我家就在斜對門，那個專會給人箍桶的，姓佟。”

    “哦，原來是佟家大嫂，”顧綺淺淺一笑，“一時心急沒認出，抱歉。”

    顧綺原身的聲音本就不如尋常小女孩兒的嬌俏，當(dāng)然亦不是男子那般的渾厚，反而透著明亮，清脆與恣意。

    只不過她如今心中生氣，兼之刻意壓著嗓子，所以聲音染了一層與平時不同的穩(wěn)重。

    正因為這份穩(wěn)重，讓佟大嫂更不懷疑了。

    當(dāng)年林昭落腳在周家的時候，附近鄰居都覺得那是個舉止儒雅而且面皮薄的小書生，別人逗兩句都要紅臉的那種。

    這也是為什么京中事傳回的時候，下蔡縣知道他的人，都很震驚。

    “這值得什么抱歉？只是探花郎怎么突然想著回來了？還有那些事情……探花郎別怪小婦人話多，只是看著你如今這樣，和傳的也不太像呢。”

    顧綺沒有回答，而是看向床上周慶娘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低聲問道：

    “佟大嫂可知，慶娘她……信我嗎？”

    她想起了林昭荷包中的頭發(fā)與信箋。

    佟大嫂聽她如是問，輕輕拍著懷中的丫頭，半晌才嘆了口氣：“這周家丫頭呀，是個癡心的。”

    這句話，便是回答了。

    顧綺只覺得眼眶發(fā)熱，在心底長嘆一聲。

    慶娘與君，慶娘信君。

    “我就在京城，不知此間事情，還請大嫂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

    佟大嫂是個極健談又熱愛八卦的人，方才不問她都恨不能說上一車話試探，如今這一問，立刻有的沒的細枝末節(jié)的事情，從此時說到大夫回來，再從大夫叮囑完如何用藥后告辭，一直說到傍晚掌燈時分。

    且說林昭和周慶娘定親在七年前，彼時男十七女十四，都是極好的年紀(jì)，彼時林昭正讀書，兩家約定待高中后便成親。

    林昭是個極會讀書、又極好讀書的人，正正經(jīng)經(jīng)小三元，不過顯然命運坎坷，依著他的學(xué)問本來十八歲那年鄉(xiāng)試定能中的，豈料偏就鬧出了舞弊大案。

    當(dāng)下就有學(xué)子不服氣，鬧了孔廟，以至于此事最后通了天，一直鬧到昭明帝的龍案之上。

    昭明帝是個雷厲風(fēng)行且鐵腕的皇帝，當(dāng)下大怒，斬了一批官員。

    “當(dāng)時因為這事兒鬧得太大，公子在家沒法安心讀書，當(dāng)時恰好有個什么先生在咱們下蔡，你這不就跟著來讀書了嗎？小婦人還記得那時候周家姑娘為你縫衣烹飪，一心一意照料著呢，咱們這心里都羨慕著呢，所以后來鬧出那些事情，我還當(dāng)探花郎高中了，就忘了這些呢。”

    佟大嫂說著，覷著顧綺的臉色，找補道：“不過其實小婦人也不太信的。今日看，是不該信那些流言蜚語的。”

    顧綺一笑：“多謝佟嫂子信我。”

    怎么可能忘了呢？他到臨死時，都在叫她的名字，他與她的信物，貼身藏著。

    待科場舞弊案塵埃落定之后，再歷四年，林昭是鄉(xiāng)試的解元，會試的第三名，最終成了昭明帝欽點的探花郎。

    大概是林探花的事情于下蔡百姓而言很有傳奇性，以至于佟大嫂說起皇帝話的時候，都和親耳聽見了似的。

    據(jù)說昭明帝親口稱贊林昭：“朕自繼位以來，至林卿，倒是最不負探花之名。”

    據(jù)稱昭明帝還說了：“林探花有昔年鎮(zhèn)南侯的品格。”

    前鎮(zhèn)南侯上官伯，因救駕而死，配享太廟，妻子隨去，只留下一個孤女，從此活在昭明帝的心中。

    皇帝一時興起，還讓林昭到御花園中，摘了當(dāng)時盛開的牡丹進上，再以牡丹為題，御提一詩，賜予林昭。

    這事情就很風(fēng)雅了。

    剎那間，林探花真正成了炙手可熱的人，消息傳回下蔡的時候，人人都羨慕周慶娘的好福氣。

    探花妻，皇帝恩寵，就是誥命夫人了。

    佟大嫂拉拉雜雜絮叨了半天消息傳來的時候，周慶娘如何高興，但又如何持重。

    “依著我看呀，周姑娘壓根兒不在意什么誥命探花的，她就是很開心，她放在心尖兒上的人，終于有了好結(jié)果。”佟大嫂說這話的時候，和說自己閨女似的。

    說到此的時候，她緩了一口氣，換了個姿勢抱著懷中睡著的丫頭，側(cè)頭看看銅錘坐在門檻兒上，專心致志看螞蟻爬的背影，才繼續(xù)道：

    “誰知道高興了沒幾天，這不就出事了嗎？”

    ……

    林昭高中之后，當(dāng)時便要娶周慶娘過門，豈料人都在回來的路上了，偏偏周慶娘的母親重病過世，要守母孝。

    林探花來周家拜過之后，對周慶娘道，會等她一年。

    豈料沒過上三個月呢，忽起淑太妃與晉王謀亂之事，牽扯了無數(shù)朝廷大員，甚至連太子太傅，皇帝都會敬稱“晏師”的晏懷都牽扯在內(nèi)。

    京中血流成河，多少人家一夜間傾覆，牽涉之廣，高高在上的君主一夜之間長出白發(fā)，近乎癲狂的雷霆之怒，下蔡縣的百姓是無法切身體會的。

    周慶娘每日只為林昭懸心，日夜禱告，待那事略有平靜，她也出了母孝之后，忽有人自京中來，稱是林昭派來給周慶娘送信的。

    送的竟然是一份退婚書。

    據(jù)來人所說，林探花如今已經(jīng)是琳瑯郡主的座上賓，郡主皇親貴胄，貌美如花，端莊典雅，哪里是周慶娘這樣的鄉(xiāng)野村女能及呢？

    來人是堵著門說的這話，嚷嚷得整個巷子的人都來圍觀。

    氣得周父嘔血而死。

    周家剛出母孝，又是父孝。

    周慶娘當(dāng)下大病一場，若不是其兄周笙照料，怕也就去了。

    病愈之后，她呆坐一夜，至日出時，絕口不再提林昭。

    直到四個月前，京中又傳來了新消息：林昭奉承郡主不成反遭嫌棄。

    甚至據(jù)說，他還被衣衫不整地從郡主家莊子上扔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