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頁
那時的楊煊只有九歲,頭戴游龍戲珠金抹額,腰系鑲金白玉帶,像是天上的仙童一般,肌膚吹彈可破,兩只眼睛靈氣逼人。 小太子坐沒坐相,跪在椅子上,一只手圍成圈,另一只手伸出食指正時不時地戳戳被圈住的蟈蟈,玩得不亦樂乎。 宮人卻倉皇跑進來打斷他:“殿下,何太傅來了!” “啰嗦,老頭子愛來不來,你莫要一驚一乍,嚇到孤的蟈蟈!”小太子板起臉,訓斥宮人。 宮人卻苦著臉,擺出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 小太子知道,如果他不好好學習,皇后不會責罰于他,但宮人們必然會脫層皮。他不耐煩地哼了聲,卻還是將蟈蟈藏進了袖子里。 宮人這才堆起滿臉的笑容:“殿下,何太傅不同于過去在南書房里教導您的那些師傅們,他是娘娘親自為您挑選的能臣,您……” “知道知道,孤不會揪他胡子的,你囑咐很多遍了!”小太子郁悶地坐直了身體,宮人這才宣何太傅進來。 但門一推開,預想中古板的老學究沒出現,倒是一個氣質出塵,清雋俊逸的男子走了進來。他身著絳色的官袍,峨冠博帶,雖是同樣的裝束,但看起來與那些肥頭大耳的朝廷命官畫風很是不同。 自打何太傅進來,小太子的眼睛就沒從人家身上挪下去過。他從何太傅身上,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書中的“先生之風,山高水長”是真的存在。 世間最妙的丹青手或許能畫出何太傅的五官眉目,但卻畫不出他舉手投足間的從容與優雅,他淡淡一個眼神不經意地瞥下,便讓小太子難堪地生出一絲“自慚形穢”的感覺。 小太子緊緊地攥住了手,將袖子里的蟈蟈捏了個半死。他絕對不能讓這腌臜玩意兒蹦跶出來臟了太傅的眼,這是楊煊作為太子的最后尊嚴! 在小太子的耳朵里,何太傅的聲音比泉水擊石還要清脆悅耳,一樣的文章,由他教的就是要比老頭子們教的精彩萬倍。 孝武皇后不愧是親媽,對小太子顏控的屬性了解得透透徹徹。 一天下來,何太傅講學完畢,收拾離開。楊煊卻像癡了一樣,戀戀不舍地目送他的背影,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何太傅身上的沉香屑的味道,但很快就被圍上來夸贊他的宮人們沖淡了。 楊煊揮揮手,使喚他身邊那個長得最清秀的小太監道:“長安,給孤抬面鏡子來?!?/br> 既然是“抬”,那必然是面大的全身鏡。 小太子站在鏡子前,挑剔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心中非常不滿意。從前他覺得自己比宮里的一眾哥哥jiejie弟弟meimei們都要好看,是靚絕皇宮的存在。如今目睹何太傅,才知自己是井底之蛙不識海深。 “俗!”楊煊越看越生氣,煩躁地扯掉額前的金抹額,重重摔在地上,“以后不許你們再給孤戴這種丑東西!” …… 看到這里,何銘鈺唇角情不自禁浮現起一抹淺笑,他從來不知道楊煊還有這么“臭美”的時候,真是可愛極了。 但覺得楊煊可愛的同時,何銘鈺心中又忍不住有點酸。“何太傅”畢竟只是何銘鈺的前世,而非如今的自己。楊煊記憶里那個目光清澈如水,不染半絲凡俗塵埃的人與現在的他相比,還是有很多不同的。 “真是會裝?!焙毋戔曀徇筮蟮叵氲?,“在一個小孩兒面前,這家伙有必要搞得這么風姿綽約、花里胡哨的嗎?” 衣鏡中,九歲的楊煊身影漸漸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身著一襲喪服,形影單薄的少年太子。 他長發垂落,眼睛里不再有光。 皇后活著時,太子既被嚴厲教導著,又處處受著庇護。如今皇后死了,少不經事的他也跟著一起被埋葬在暗無天日的皇陵之下了。 太子枯坐在孝武皇后的靈位前。二更天時落了雨,但楊煊的淚痕卻已干涸。 一夜之間,他眼里的恨意沉沉浮浮,最終被深深掩藏起來。 他銀牙咬碎,卻終于學會了“沉穩”二字該如何書寫。 這是皇后用命教給他的,一勾一畫,具是血淚。 楊煊拿起皇后臨終前贈給他的寶刀,刀緩緩出鞘,而刀光冷冷映在他的臉上。 “你們且好好活著,”太子想道,“孤要一個一個,親自索命?!?/br> 畫面一轉,何銘鈺再次出現在楊煊的記憶里。但這次他不再是清雋瀟灑的模樣,而是被裝進了骨灰盒里,他的名字冷冰冰地刻在木牌上,而太子正悉心擦拭著木牌。 正當這時,太監來報,武帝有要事宣太子覲見。 楊煊唇角勾起一抹沒什么溫度的笑,珍重地將何銘鈺的靈牌放到孝武皇后旁邊。 “這是最后一個。”太子輕聲對木牌說道,“我很快就會回來看你?!?/br> 他步履沉穩,不疾不徐地走過深深的簾幕,于紅燭昏沉中看見行將就木、躺在病床上的武帝。 太子頭戴冕冠,眉目低垂。白玉珠九旒垂于面前,將自己與形容枯槁的武帝隔開一道涇渭分明的界限。兩人咫尺相望,死別的河水靜默流淌,但楊煊卻神情冷淡,如同大漠里最堅硬的石。 “父皇宣兒臣所為何事?”太子矜貴地問道。 “朕宣你所為何事你會不知?”武帝氣若游絲道,“朕、咳咳,朕只問你一句,你如實作答便是。十皇子穢亂宮闈,此事……是否屬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