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孤獨
他沒有說得太過詳細,因為要盡量讓陳蓉蓉聽懂。只有她聽懂了,自己說這么多話才有意義。他想讓她留在身邊,而身邊是一個很近的位置。目前看來,她離他依然很遠,并且時常找不到靠近他的方向。解決這個問題最好的辦法就是加深她對自己的了解,既要了解,也要接受,無論從哪個方面。 “……風險投資,新能源,還有醫(yī)藥,差不多就是這些。” “醫(yī)藥……” 她像是好不容易抓住一個熟悉的詞,又一次流露出欽佩的目光。 “醫(yī)藥就是治病救人嗎?” 然而,顧惟卻并沒有覺得受用,因為他意識到她正把一種不屬于自己的善意單方面地附加到他的身上。 “治病救人的是醫(yī)生,工業(yè)界只負責研發(fā)和生產(chǎn)。” “那……能研究出治病救人的藥,也很了不起……” 在陳蓉蓉樸素的認知里,醫(yī)生,藥品,還有救死扶傷,這些概念幾乎就是同義詞,并且,全都具有一種高尚的品格。所以她不是在恭維,而是由衷地想要贊美他。可顧惟的神色就和剛才談到他父母的時候一模一樣——冷淡,漠然,對她的贊美無動于衷。他顯然沒有接受她一味的欽慕。于是漸漸地,她變得猶豫,不敢再往下說了。 “蓉蓉,藥物研發(fā)不是為了緩解疾病造成的痛苦,而是為了賺錢。” “換句話說,給人造成痛苦的疾病,能讓我們賺錢。” 盡管他的語氣十分平淡,可越是如此,就越讓人體會到一種與生俱來的冷血。她有些畏葸,不自覺地想把目光從他的臉上移開,然而,在掠過那雙眼睛的剎那,卻仿佛冰凍似的動彈不得。 一圈睫毛下的瞳眸幽靜無波,仿佛就是在等待她的視線,同時,也毫不避諱地盯視著她,觀察她的一切反應。 露骨的說法當然很容易引起聽眾的反感。其實他也可以表述得更加委婉,或者說,更加偽善,只不過是他不想在她的面前隱藏什么。她所了解的應該是真實的自己,而不是一個被愛情過分修飾的幻影。 就著這個話題,他也向她談論起這個世界的秩序。他所說的與她所理解的,本質(zhì)上都大同小異。只不過在他所描繪的世界當中,既沒有逐波弄影的魚兒,也沒有輕靈翱翔的小鳥,有的就只是數(shù)不盡的窮人和病人。這些人沒有一天不在遭受貧困的折磨。有的嬰兒還在母親體內(nèi)就感染了疾病,連夭折都稱得上一種幸福。否則出生以后,或許會終生失明,或許有肢體殘疾,或許被寄生蟲侵蝕了內(nèi)臟而最終導致癱瘓。這樣的人多達十數(shù)億之眾。他們一生都注定無法享受美食,無法享受愛情,生得草率,死得更是倉猝,可以說到這個人世完全就是受罪來了。盡管如此,幾乎沒有藥企愿意解決他們的痛苦。藥物研發(fā)需要錢,很多很多錢,而買不起藥的窮人絕無可能使這些藥企賺取他們期望的利潤。也許有政府或是個人愿意捐助,但那改變不了資本逐利的本性。全世界研究最先進,藥品最多樣,同時也是利潤最豐厚的叁個疾病類別——腫瘤、神經(jīng)與心血管,無一不是拿鈔票當紙燒的富貴病。 簡而言之,資本沒有道德,更沒有品格可言,它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在有限的社會框架下進行無限的掠奪與增殖。所以永遠都會有人受苦,永遠都會有人受窮。而一旦受窮,就意味著沒有足夠的資源去改變現(xiàn)狀,去實現(xiàn)夢想。每天渾渾噩噩,光是為了活下去就得拼盡全力,有時甚至不明白活著的意義究竟是什么。 那樣的生活很糟糕,比最可怕的噩夢還要糟糕。那簡直就是無法蘇醒的噩夢。他不希望她去過這種生活,而她也完全沒有必要去過這種生活。只要她來到他的身邊,留在他的身邊…… 他沒有把話全部直截了當?shù)卣f出來,因為他知道她肯定已經(jīng)理解自己的意思。然而,她就只是默默地聽著,既不肯定他的話,也沒有做出反駁的態(tài)度。 山巔上的暮色逐漸變得蒼茫,黃昏也愈發(fā)地沉暗下來。慘淡的光線使涼亭四周的紅葉都蒙上了一層陰影。這層陰影,濃郁得像是要把槭樹的樹干整棵壓垮一般。葉片彼此摩挲,一刻不停地回應著寂寞的風響。霎時間,從她似乎已經(jīng)飄向遠處的眼神里,乍然浮現(xiàn)出一抹無法隱瞞的哀愁。 顧惟從這抹哀愁中再度感覺到她在他們中間劃下的,那道清晰而明確的界限。 她還沒有準備好——他看得出來,所以也不再繼續(xù)往下說。因為自己的一番話,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不得不開始考慮未來十幾二十年的人生。現(xiàn)在馬上就要求她給出答案,確實有些強人所難。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他暫時還不想把她強行拽到線的這邊來。盡管這不失為一種辦法,甚至可以說是一條省時省力的捷徑,但,他不缺這點時間。他希望鳥兒能夠充滿愛意地飛落到肩頭上,而不是被他強行捉來關(guān)進籠子里。他可以讓她好好考慮,慢慢掂量,等到她自己想明白以后主動跨越這條界限,那樣才能切實地體會到,只要留在他的身邊,那不僅是這一條線,還有很多的線,很多的障礙,今后都不再會成為她的問題。 天色徹底暗下來以后,他們回到餐廳里吃晚飯。出來前顧惟特意吩咐了鶴姨,晚上他要吃牛扒。其實不是他要吃,而是為了給陳蓉蓉適應刀叉的用法。 她坐在餐桌前,神色有些沮喪。顧惟以為她是覺得窘迫,害怕出錯,就像第一次在Al那樣。 “慢慢學著用,不會有誰笑話你。” 她無言地點點頭,似乎是想感激他難得的安慰。然而,除開偶爾抬起眼瞼,看看他是怎么做的,其余時間就只是埋著頭。別說目光有所交流,就連動手切著盤子里的rou,看著也是心不在焉的—— 心不在焉,他還從來沒有在她的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至少在面對他的時候,從來都沒有過。 “菜不合胃口?” “沒有……” 她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連忙解釋: “沒有不合胃口,都很好吃……” 都很好吃,他的家里沒有難吃的食物。只是…… 只是,她有點想家。穿著錦衣華服,坐在雕刻描金的餐桌旁,用刀叉優(yōu)雅地吃著西式的晚餐……這些無不加重了她在這棟房子里的陌生感。她今天已經(jīng)從顧惟這里接收了太多預期之外的信息——他的工作,他的圈層,他的朋友和他的愛慕者,她甚至沒有心思再去介意刀叉的問題。這種愕然和沮喪,就像是聽一節(jié)完全聽不懂的課,腦海中蕪雜蓬亂地充斥著無數(shù)難以理解的知識。但其實這個比喻也并不恰當。因為如果是課聽不懂,她可以看書,可以練習,可以慢慢消化。然而從他身上感受到的陌生與距離,她不知道該怎么消化,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消化。哪怕現(xiàn)在坐在他的身邊,度過期盼已久的周末,她也感受不到任何幸福。 而且,顧惟并沒有做錯什么,她也找不到問題出在哪里。所以她覺得有些慚愧,因為他是如此用心地招待著自己。她低著頭,不敢看他的眼睛,說話的聲音也變得十分低微: “這兩天謝謝你……待會吃完飯我就回去了,真的很謝謝……” 她明天還要上課,早點回家也是理所應當。可不知為什么,在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顧惟感到自己似乎也被那種壓抑的虛無感給侵染了。明明人就在身邊,但她卻仿佛一個蒼白無力的影子,好似都會隨時消失在他的目光之下。 晚飯結(jié)束,她回到房間換回自己的衣服,早早來到大廳等候他。顧惟下樓時看到她拎著書包和一個衣物袋子,心中驟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分別感。論理他應該早就習慣了分別——和母親的分別,和父親的分別,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會再對任何人的離去產(chǎn)生出留戀,哪怕有一天鶴姨對他說要走,他或許也只是會有些不習慣而已。但這一刻,他確實不想讓她走。 他們一路都沒有交談。司機今天走了新的路線,車流沒有那么多,人煙也很稀少。陳蓉蓉不知道原來還有這樣一條路通往小區(qū)的后門,這大約是因為附近沒有公交站牌。車停后,顧惟跟著她下了車,說送她到樓下。 她雖然驚訝,卻也沒有拒絕。她猜想他或許是有話要說。然而走出百米,卻始終是相對無言。路燈每照亮一段距離,后頭必定接著一段沒有燈光的黑暗。冬夜的寂寥好似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地上兩道時而交迭、時而錯開的影子雙雙籠罩其間。 在這樣的沉默當中,顧惟無意識地打量起她的居住環(huán)境——都是典型的老式樓房,建筑密集得沒有任何設(shè)計和規(guī)劃可言。陽臺對著陽臺,只要打開窗戶就能看到對家的隱私。樓層也不高,因為沒有電梯…… 忽然,她無端停下了腳步,這就預示著他的送別到此為止了。 “……我家就在這里。” 她指著一個窄小昏暗的樓梯口說道。 然而,他只是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既沒有顯示出興趣,也不打算對之發(fā)表任何評論。 “我明天會很忙。” 話音方落,她便一反常態(tài),重重地嗯了一聲,像是要肯定這個事實一般。她知道他所說的忙指的是什么,明天的交流會,他已經(jīng)確定要出席了。 “到家給我發(fā)個消息。” “好的……謝謝你送我。” 又是一次道謝。 她的每一次道謝都讓他感覺到她在推拒自己,并且這種推拒是出于某個難以言明的原因。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樓梯轉(zhuǎn)角,直到他重新坐回溫暖的車廂里,直到車子重新駛動,手機屏幕顯示出她發(fā)來的消息,他都一直在想……想什么?他也不清楚。那不是什么太好受的滋味,所以他只把這種滋味歸結(jié)為分別后暫時的不適,以及對即將到來的周一的厭煩。然而,當再次回到家里,他卻沒有像平常一樣立刻查看明天的安排,而是不由自主地來到她的房間,不,準確地說,是她休息過的客房。 客房已經(jīng)恢復原狀。床上沒有留下一絲壓痕,她換下來的衣物也不知所蹤。沉悶的家具一如既往,它們散發(fā)出的氣味也都一如既往。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看不出曾經(jīng)有一只小鳥在此處停留過……他一面走進房間,一面產(chǎn)生出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很突然地,一縷與此情此景大不相符的甜美香氣漾入鼻間,瞬間攫住了他。 是鈴蘭。 她把那束鈴蘭放在了梳妝臺上。 他打開更衣室的燈,將黑暗從房中驅(qū)逐出去。印象中的白玉鈴鐺被光線轉(zhuǎn)變?yōu)楝F(xiàn)實,卻比印象中的顯得更加寂寞。低垂的花兒好像突然被人照見了心事,就連香氣也跟著變淡了。 他呼吸著鈴蘭的香味,無端感覺到一種空虛。不是乏味的空虛,而是不知該拿什么來填補這種心境的空虛。他體會到了她所謂的一個人。他有管家,有保姆,有男仆和女仆—— 可是,他是一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