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1章
好在時辰快到了。 就在馮荊介暗自咕噥之時,前頭已然排好隊形的人列,傳來了一陣微微的波動。與此同時,正前方的午門城樓上,亮起了一排燈盞。 頂著黎明前的黑暗,城樓下的左右掖門,開了。 緩緩打開的掖門,代表著早朝程序的正式開啟。古老的明帝國,于這一刻再次蘇醒,開始重復著日復一日的行政流程,緩慢的車輪吱嘎作響,在歷史長河中艱難地拖行著。 跟在長長的文官隊列之后,馮荊介木然邁著方步,一步步穿過了左掖門。 馮荊介不是個胖人。他身材消瘦,面龐清瘦,頜下留著一縷山羊胡,頗有教書先生的風范。 馮荊介今年虛歲四十有五,正屬于一個官僚最好的歲月。 然而,歲數到了,位置卻沒到。 在鴻臚寺這樣一個閑魚衙門,馮荊介一把歲數了也才混到個左寺丞,其上還有兩位少卿(副局)和寺卿(正局)……只能說,仕途寥寥。 就這,還是走了捷徑的。 事實上,馮荊介并不是正牌985進士出身。他進鴻臚寺做底層官僚之前,只是一個國子監生。 監生就是先天缺陷了。明代,僅只有開國時期朝廷缺仕,監生和進士同等就業了一段時日。這之后進士大軍便牢牢占據了主流官位。監生之流,只能靠撿漏和去老少邊窮地區任職混資歷了。 馮荊介是河北廊坊土著,算是京郊結合部的青年。當年讀國子監期間,娶了本地商戶家女兒就地扎了根。這之后,商戶走了門路,馮荊介便在鴻臚寺謀了個差事。 去鴻臚寺是有原因的。京城茫茫多的衙門里,鴻臚寺是少數可以撿漏的地方。 邊緣衙門,有時候不被正牌進士看重,就有了撿漏的機會。 有明一朝,三十三位鴻臚寺一把手,只有十七個是進士出身。這之外,六個是監生,生員三個,舍人一個,禮生一個,儒生一個。 對于馮荊介這樣學歷不高的人來說,鴻臚寺是少數低學歷也有機會混到頭的好地方。 然而,二十年時間過去,蹉跎半生,從青年變成老夫,馮荊介距離當初的目標,卻還差了兩三個身位。 這幾個身位,就是天塹了。事實上,這已經是馮老爺職業生涯的終點了。 “呼……” 吐出一口略微帶著白色的霧氣,馮荊介的思維從回憶中返回了現實——皇上都出來了,馬上要磕頭,不能君前失儀。 不知不覺間,馮荊介已經跟在長長的隊列后方,穿過了午門后的走道,穿過了皇極門,穿過了殿前廣場,來到了金鑾殿……這時候還叫皇極殿前。 隊列到位后,在場所有人,包括官僚、太監和禁軍,屏聲靜氣等了大約半盞茶時間。直到天色微明,皇帝的儀仗才從皇極殿內出來。 接下來,是馮荊介熟極而流的程序:皇帝落座,群臣山乎萬歲,一叩三拜。皇帝下口諭:免禮平身議事。 身為老牌背景板,事實上,免禮平身環節后,所謂的早朝,就和馮荊介沒關系了。 通常來說,牽扯到真正的國事,譬如宰輔升黜,這種會議會在皇極殿內小范圍舉行,沒他這個六品芝麻官什么事。 至于有資格搬上早朝的其余事項……鴻臚寺一般沒有。即便有,那也是寺卿乃至少卿去皇帝面前奏對,同樣沒有他馮寺丞什么事。 于是,當馮荊介起身退后到自己熟悉的車尾站定后,便攏起大袖,微閉雙目,眼觀鼻,鼻觀心,繼續神游天外去也。 話說,馮老爺混到今天這個地步,其實內因還是占了主要因素。身為一個監生,他圣賢書讀了不少,可唯獨缺乏了一點監生該有的“靈動”。 說白了,馮老爺就是抹不下面子。 按說,他也不是個迂腐的老學究。但該拍馬屁時力度不到位,該送禮時摳摳索索,該跑官時總慢別人半拍…… 如此積年累月下來,當初多少還有點奮進的馮老爺,就這樣迷失在了官僚機構的大海里。最終,馮荊介蛻變成了一員合格的老板凳,每天得過且過在混日子。 然而,得過且過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朱八八這個窮鬼叫花子,當年得了天下,天生的仇官仇富綜合征就發作了。于是,朱八八便給大明官僚定下了有史以來最苛刻的工資額度。 這個工資額度,一家幾口吃飯穿衣是夠了。但官兒們不行啊,官兒們要養幕僚有排場,要有應酬交際,要迎來送往,普通工資哪里夠。 于是,就出現了前赴后繼的貪官浪潮,朱八八殺也殺不光。 好在朱八八之后,后代皇帝狠人不多,陸陸續續“從善如流”,默認了官員們撈外快補貼家用的潛規則。 如今,幾百年下來,到了明末,潛規則早已發展成了明規則,各種體制內外的份例銀等,都有了固定額度。 這里,馮老爺就付出代價了。 正常來說,京官清貴,油水少但是升遷快。大家的基本套路都是先過苦日子熬資歷,等資歷到了,想辦法做一任外放,那么這些年的清苦也就都還回來了……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不是。 可馮老爺在鉆營投機上手藝差了點,外放沒戲,又待的是鴻臚寺這種清水衙門,日子就著實清苦了。 “唉,公服又要染了。” 神游天外之際,天光已然大亮。站在帝國最具有政治氣息的廣場上,馮老爺卻壓根沒有關注君臣奏對,他低下頭,cao心的看了看自家公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