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章
百葉窗簾掀開一角,被風雨吹得震動不安,羅文的煙已經數不清抽了幾支。 樓下街面上,突來的雨將周末時光擾碎,行人們撐著傘逃離,濕淋淋得折射出各色的光影。 也有個人影子默立著沒動,沒撐傘孤零零地站在那,或許在等人,或許不是。 隔著兩層樓的距離和細密的雨幕,羅文看不清他們是否在彼此對望,各自眼中又會有怎樣的光景心情。他只知道他自己的。 他在想,今夜怎么這樣漫長?如果選了另一句話另一種表情開場,會不會更好過一些? 他向來沒有深思熟慮的人格,頭腦發熱地做過許多事,結果有好的也有壞的,但從沒后悔過。 有缺憾,補救就好了,無謂的回頭看,只是庸人自擾。他如此信奉。 可求婚后坐上航班,一顆心在漫長的航線里沉下去,只剩夏緋靠在副駕門上怏怏的臉色,離他那樣遠。他那時候罕見地起了遲疑。 后來程導問他:還順利么? 明明其他人見了他的朋友圈,都只道恭喜。 大概做導演的都有種識人斷事的天賦,他沉默只叁秒,程導笑笑:看來是有驚無喜。 四個字戳穿他的肺管子,他一整天都沒對程導沒好臉色。 晚上程導拎著酒瓶子來他房間,他上來就吹了半瓶,恨恨數落:還不是被你攛掇的。 程導舉兩手示意無辜,又安慰他:總歸是答應你了。 總歸、總歸,像是包含著許多難言的不情愿,是權宜計較后的被動選擇。 程導明明就不在場,明明就不認識夏緋,怎么就能從簡短的求婚視頻里,將一切都看穿。 而他遲來,非等到她親口說出才肯承認,那枚戒指,是真的有些緊。 大半夜的無謂吵架,大概也只是在賭一口氣,較量似地看誰先低頭服軟,然后又默默計算上次是誰先認錯,上上次又是誰。戀愛不知道什么時候變成了場博弈,他們兩個都是輸家。 胳膊上有夏緋胡亂灑下的眼淚水,風干后留下鹽漬,一道道的白色痕跡。 他想不通怎么會這樣,她怎么能這樣?聲嘶力竭的委屈,簡直是狀告他做了天底下最錯的錯事。 好吧,求婚,羅曼蒂克但確實有些興師動眾。 好吧,避孕藥,是他先射進去沒告訴她妄圖僥幸。 但他就不委屈不心酸么?屁顛顛地捧著一顆心跑過去,然后被扇了兩巴掌。 干! 羅文決定這次絕不認錯,絕不服輸。 聽見有腳步聲走過來,夏緋將頭蒙進被子,逃避做鵪鶉。 床榻沉下去半截,羅文生硬的聲音隔著被子傳進來:喂,你肚子疼不疼? 是預料之外的開場白,她心里仍有氣:要你管! 羅文隔著被子拍她一巴掌,倒沒怎么用力:我不管你誰管你! 看她沒反應,又拽了拽被角:你別把自己憋死。 夏緋沒松手,他伸手拽她腰后的位置,又被她翻身壓住。 她太有經驗怎么拿被子做堡壘,密不透風不容侵犯,羅文每回都恨得牙癢癢。 末了,只好長嘆口氣:好了好了,是我的錯。 夏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繃住嘴角,只把眼睛露出來:錯哪了? 羅文轉開眼不敢看她:嘖,就、那點事唄—— 夏緋撇撇嘴:而且你剛剛還吼我—— 那你不是還吼回來了么—— 我哪有你聲音大?你每回吵架都好兇! 羅文擰著眉毛要反駁,被她瞪了一眼又消下氣焰:行了知道了。軟下聲音問:肚子還疼不疼? 夏緋努努嘴:早就不疼了。 算算日子是她在新疆的時候,差旅跋涉,羅文還是心疼,拉下被子:吃止疼藥了? 夏緋嗯了聲,悶悶地說:這次還好,沒有很疼。 羅文揉揉她肚子,半是埋怨地道:你就不能請假?也不和我說一聲。 時間很緊,工作又不能耽誤。夏緋聲低低地:而且告訴你也沒用啊,你也在忙—— 羅文說不上此刻是什么心情,有一下沒一下地揉著她肚子,唉聲嘆氣半天,垂下眉眼:對不起。 知道他在說沒戴套射進去的事,夏緋摸摸鼻子,輕輕地哦了聲,算是原諒了他。 到底還有些吵架后的余韻氣氛,兩人間靜了會,彼此都不知道該說什么。 夏緋左手一直藏在被子里,猶豫半天還是伸了出來,有些不好意思似地亮給他看,但還是故意板著張臉:喏。 中指上,玫瑰色亮晶晶,好端端戴著那枚訂婚戒指。 羅文向來吵得快去得也快,只這一下就被收買哄好,笑著將她手拉了過來。 戒指戴在她手上,明明就很好看,他從柜臺上相中的時候,就覺得很合適。 其實,我、我也不是說要拒絕—— 夏緋另一只手把玩著被角,有些羞赧:我就是、還沒準備好,結婚這種事,我覺得離我太遠了。 羅文看她半晌,突然問:我們在一起四年了,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的未來? 夏緋咬咬唇:我覺得我還小呢。 但我已經叁十歲了。 夏緋沒吭聲,她總是會忘記羅文比他大四歲,長了四年的人生,有不一樣的中點線和期盼。 羅文搓了搓掌心的手指,他們從前談起這件事總是不夠耐心,但此時卻覺得越拖延越逃避只會把這道鴻溝拉得越深,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和緩下來。 我外公年紀大了,這兩年身體不太好,家里一直在問你的事—— 他頓了會:我沒有催你的意思,也不是說從現在開始我們就要考慮結婚生孩子,我只是希望,我們對以后的規劃是一致的。 夏緋鼓足勇氣才開口:我們現在的生活不是很好嗎,為什么要——打破呢? 不是打破。羅文斟酌了下措辭才道:是要往前看,總要邁進下個路口。 下個路口? 羅文笑笑,雙手撐住她兩側,更近地看著她,捕捉她每一個細微表情:嗯,先買個叁居室的房子,一間做放映室,要最好的投影儀、鋪最厚的隔音墻,凌晨看電影也沒關系—— 從前他們有過半夜看恐怖片被嚇得尖叫,鄰居過來投訴的事。 夏緋問:那另一間呢?你是已經想好了吵架后要分房睡嗎? 羅文氣得敲她腦殼:當然是嬰兒房。 夏緋自己也奇怪怎么沒想到這層。 羅文已經想象過無數次以后的生活,每一幀畫面都生動鮮活,娓娓道:第一胎我們先生個女兒,軟軟糯糯的多可愛,男孩太頭疼了。等學會怎么做爸媽,再要個二胎,男孩女孩都沒關系,我收工回來,兩個小不點一塊撲過來叫爸爸—— 夏緋愣了下:那我呢? 你和他們一起撲過來啊,不許再喊我老羅,要叫老公—— 夏緋將他湊上來的腦袋推開,問:我是說,那我的事業呢? 羅文脫口而出:你有什么事業? 話出口未免太無情,他補救道:我是說,你可以不用工作,我養你啊,怎么,怕我養不起? 他的事業蒸蒸日上,收入是她的十倍都不止,夏緋當然相信他,就像也認同他說的,和他比起來,她的事業不值一提。一塌糊涂的職業規劃,左一榔頭西一棒槌地拍片,拍拍廣告又進進劇組,哪個行當都看不見多好的未來,更何況還有不少工作機會都是他介紹的。 看她又垂頭在咬唇,羅文有些歉疚,轉口道:你想工作就工作啊,我只是、只是想象一下,或許有哪天你覺得工作很煩很累,隨時為你準備好退路。 夏緋卻抬起頭,輕輕搖了搖:這樣的生活,我不想邁進。 一時半會兩人都無法轉圜,羅文嘆口氣:算了,跟你講不通,你睡不著的時候想想吧! 不愿讓好不容易和緩的氣氛再僵持下去,夏緋故意哼了聲:我睡得可香了! 鬧了半夜,羅文早就頭昏眼乏,起身準備去洗澡。 回頭看了眼,夏緋正轉著手上的戒指,臉上表情仍帶著點困惑和愁悶。 到底是軟下心腸,他抿抿唇:戴著緊就摘下來吧,改天我們一起去換一個。 夏緋卻抬頭粲然一笑,雖不實打實的真心,但還是為了他彎起嘴角。 沒事啊,我就喜歡這個!正好督促我減肥。 羅文也笑了,點點頭,說好。 大概就是有這些個雖無法契合但彼此妥協的瞬間,是激情燃盡后細水流長的愛意,讓他們一路艱難卻仍愿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打開行李箱,羅文才想起給夏緋帶的禮物,一路舟車勞頓地壓在箱底,他抽出來,扔給夏緋。 喏,給你帶的禮物。 是簡化版的云南頭帽,藍色扎染的厚帕子,白色密線纏著幾圈古樸圖案,墜著幾個銀飾,被行李壓得有些變形。夏緋倒是好打發,幾十塊的東西,竟然比幾萬塊的戒指還要叫她開心。 ?。『汀镀俨肌防镂掖鞯囊荒R粯樱。?! 勘景去了你們拍攝的地方,想起來你戴過。羅文又調侃:這個驚喜你該喜歡吧。 喜歡喜歡!夏緋跳到他身前讓他幫忙戴上:好不好看?! 羅文故作嫌棄:丑死了。 但還是耐心幫她纏好,又用銀飾熟練地別在頭發上,是他特意付過錢,找店主學習的手法。 夏緋忙不迭地去照鏡子,自己卻也沒了信心:唔,好像藍頭發配這個帽子是有點奇怪,還是黑頭發比較搭——她突然想起什么:哎,你怎么看過《瀑布》? 羅文一向對畫面苛刻,兩人創作理念也有分歧,之前一度吵架鬧了分手,久而久之她也不再把自己拍的片子發給他看。 羅文不甚在意地回:曹可可發我的。 夏緋有點忐忑:那你覺得怎么樣? 還行吧。 顯然這回答太敷衍,不夠叫夏緋滿意,她轉頭催促著問:什么叫還行? 羅文聳聳肩,坦誠道:我沒看懂結局。 鏡子里的人眼睛一下子失去光彩:哦好吧。 洗澡聲響起,難指望羅文自己收拾行李,夏緋將他箱子里的臟衣服扔進衣簍,又簡單擱置了下相機電腦,合上空箱子扔進了陽臺的儲物柜。 柜子里,并排立著她的行李箱,里面藏著她在西藏買的禮物,沒辦法送給羅文,該找時間丟掉。 她沒看見的窗外街上,雨仍淅淅瀝瀝地下著,周末夜晚的尾聲已過,店面黑了燈,不再有行人。 那個瘦高的人影便更顯孤零零,在藍色頭帽透過百葉窗隱現又消失后,終于離開了。 —————————————— 蕪湖 老羅小夏吵了一半到底沒吵下去 這可能就是小夫妻的床頭吵架床尾和吧== 小周:雨中求撈 V:摸摸頭,過渡章已經寫完了,快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