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那位官員高鼻深目,有一半的異域血統,卻是長在京都,與留在邊域的眼線一直都有接應。 他上前一步,大胡子在面紗下晃動,開口時擲地有聲,“異族這些年來一直不安生,反叛之意未休,但最近卻突然收斂起來,就連一直豢養的軍隊都解散了。” “陛下是懷疑此處時疫突發與他們有關?” 路介明掠起一絲薄笑,眼角延長些,雙眼皮那道薄薄的褶在眼尾處開出個小叉,讓他整個人都越發淡漠開來,他熬了好久了,眼皮眼角都是倦態,但眼神依然有力,“事出反常,必有妖。繼續盯著吧。” 朝堂的元老們正欲開口談論此事,就被他這話堵了回來,他們這位帝王實在是不一般,凡事他只聽個問題,多大的事,也是這副模樣,不在意也不重視,自行做了決斷。 那凡事他都自己決定要他們這些老臣干什么呢,本以為是豎子小兒,過分自大罷了。 但這六年來,決策竟也無出一處疏漏。 君臣之間本就存在微妙的制約關系,天子管控群臣,群臣約束帝王,但到了這位面前,這種制約關系卻有了些許的失衡。 哪怕是時疫突發這種事,國內各類事,他也悉數都處理了,君主過于睿智,他們這做臣子的實在是無所適從。 不知道這樣的關系要持續到何時,本來平衡的天平朝向一方過于傾斜時,早晚出事。 他們在心中腹誹,為自己的高瞻遠矚暗自喝彩,但其實路介明早就不想應付這幾個老骨頭了。 天平歪就歪了,也歪不了幾年了,與其與他們廢話周旋浪費時間,不如他就直接處理清了,更省時間。反正他們在朝堂上吵來吵去,也吵不出什么好法子,最后還是他決斷。 前幾年狀態最不好的時候,連他們的述職都是聽不進去的,更不要提看著一群老頭子吵群架一樣互噴唾沫星子了。 就這么干站著了一上午,直到路介明身邊的太監高聲下朝時,許多所謂的世家貴族甚至于都沒有插上一句嘴。 眾人追頭喪氣,正欲離開時,只見一身穿道袍的小道士跑了進來,那身衣服,是欽天監的裝扮。 欽天監自是也有官服,不過為了標榜“天上神佛的傳信使”,他們在自己的地盤總是一身道袍飄飄。 “陛下!此番大禍,是神佛降罪啊!陛下親近之人逆天而為,神佛才會降罪到皇子身上啊。陛下,請您為保江山社稷,鏟除罪孽。” 眾人嘩然,紛紛看向高位之上已經離開龍椅的人,路介明轉過身,狹長的桃花眼挑出辛辣又佻薄的弧度,他倏忽回頭,“你再說一遍。” 他似笑非笑,近乎風流般撣了撣衣袖,他負手走下那四五級臺階,來到那人面前,“王息佯不在欽天監了,然后你們就要鬧事?” 他語氣輕松,尾音的那個小彎兒甚至于還夾雜著幾分親昵,他手指伸到那人的下巴上,有了些力氣,“來,抬起頭來,給朕看看你的模樣……朕好記住”。 “咔嚓”一聲,那是脖子扭斷的聲響。 那人當場斃命,就在金鸞大殿上,就在“正大光明” 的匾額下。 “朕會記得,死在朕手下每一個冤魂的,”他睥睨著滿堂朝臣,“所以,你們有冤報冤,有仇報仇,都沖朕來,朕等著你們。” 朝臣烏壓壓跪了一群,烏紗帽下的每顆頭都在顫抖著。 路介明接過太監遞過來的手帕,擦拭指縫,“我說過,誰若敢把注意打到朕那乾清宮去,就下地府吧。” 他口中的乾清宮,已不再指這個位置,指向的變成了里面的那個人。 在場的每個都心知肚明。 朝中早已傳遍了,乾清宮住著一個女人,陛下疼愛的不得了,夜夜流連,再也沒去過后宮。 起初說是狐媚子蠱惑圣心,奏章都在勸誡皇上不被美色所惑,當時路介明看到尚且可以一笑置之,他無比希望奏章中所寫的為真,他真能成了那昏君廢主,只可惜,他現在連碰碰那“狐媚子”的手指都要找理由,都要偽裝起弟弟的身份。 后來,流言越傳越厲害,竟然也挖到了清遠大師那一處。他雷厲風行已命令禁止過一次,如今看起來,是非得要見了血才行。 “這下,你們滿意了?”他無奈聳聳肩,狠絕猙獰的手段與他俊朗清逸的面孔形成鮮明的對照,“你們這般閑,不如就去太醫院試藥吧,太醫院開不出藥方來,你們就陪著,藥方一出,你們都先嘗嘗,死不了,再給朕拿過來。” “朕再說一遍,誰碰了乾清宮,誰就下地獄。” 路介明含笑說完這些,已經有官員兩股戰戰,一屁股倒了下來,這兩年過的太平靜了,他們都差點要忘了這位活閻王曾經的樣子了。 路介明還是回了寧壽宮,朝堂不休,寧壽宮也鬧起來了。 正兒體溫持高,原先還會有夢中囈語,現在連夢話都說不出來了,撩開衣擺,脊背肚皮上都是了丘疹。 賢嬪抱著孩子大喊大叫,路介明還沒有進殿,就聽的一清二楚。 他正要邁步進入,就見榮親王抄著袖口等在了寧壽宮的涼亭,榮親王朝他行禮,嘴角帶笑卻是意味不明。 榮親王不好好在封地呆著,這個時候往公里跑,路介明挑眉,心道,越發有意思了。 他轉了方向,朝著涼亭走去,卻也在扭頭時,說與身邊的太監聽,“將姝妃叫過來。” …… 太醫攔不住賢嬪,在拉扯之間,扯開了賢嬪的衣袖,看到她身上的小紅疹子,疹子初發,還不算嚴重,太醫看了一眼,慌亂跪下,“娘娘恕罪,臣無能!” 賢嬪喘·息著,大力的抓撓著手上的疹子,叫嚷著,“哪里是你們無能,是邪祟作怪,是老天爺的懲罰。” 她這樣喊著,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脖頸的青筋凸起,抱著孩子一路跑了出去,身體里的潛能被無限制的激發,那么多宮人竟然也攔不住。 她一路上大喊大叫,跌跌撞撞,方向就是乾清宮。 “我們娘倆都要死了,那個罪孽憑什么活的,都是她克的,都是她咒語的,我要和她同歸于盡,我要和她同歸于盡。” 第97章 路介明 你是……瞎了嗎? 太醫院的眾位御醫大多留守寧壽宮, 其余的幾位便都被路介明留在了乾清宮。 脈象探了又探,御醫也說不出旁的問題,只說天干氣燥, 姑娘要多喝些水。 李日撇了他們好幾眼,忍也忍不住道:“宮里的御醫大人瞧上去還不如我們哪兒的赤腳大夫啊, 原來宮里的俸祿已經這么好領了。” 他嘴上絲毫不留情,“流了這么多血,你們就讓喝水?各位家里的后臺是真硬。” 他說這話時, 嘴巴快要撇到太陽xue,幾位太醫面紅耳赤,指著他的鼻子, “你你你你……” 你了個半天,也說不出什么話, 李日越是潑皮無賴起,就越是拿他沒辦法。 道理沒法說給大字不識一個的人,太醫甩袖離去, 將殿門甩得咣咣作響。 許連瑯看著直笑, 重生之后,還是第一遭笑成這副模樣。 李日卻將水壺提溜了過來,“別光笑了,喝些吧, 沒用的庸醫。” 御醫的確無用,但多喝些水還是好的。 李日蹲在她床榻邊邊,一杯接一杯倒好,一杯一杯看著她喝。 偌大的乾清宮有個相熟的人,讓許連瑯整個人都放松不少,眼看著下一杯水又要遞過來, 她忙推開,揉了揉已經鼓起的胃,“真的喝不下了。” 李日倒也不過分強迫,轉而換了個杯子,自顧自的自己喝,乾清宮的門緊緊閉著,隔窗望向外面的柳絮,白茫茫的一片,他幽幽嘆了口氣,“也不知道這時疫什么時候可以好。” 想了想他又補充了一句,“死的都是可憐人。” 這幾日宮中噩耗接連傳來,蕓粹宮的那位答應聽說已經下葬了,才剛剛進宮,還沒來得及見上路介明一面,就沒了。 許連瑯聽后難免唏噓。花樣的好年紀,人就沒了,她這重來的命,反倒像是偷來的。 若說最可憐的,莫過于那些奴才。 貴人們至少能有棺材有石碑,奴才們卻是直接扔去亂葬崗,交付于一場大火。 李日不愿意進宮,就是不愿意看到這些場景,在這里,人命高低貴賤被劃分到了極致,都是人,卻有人命如草芥,隨便一場燎原之火,就可以連根消失。 午后的陽光靜謐,光線照出懸浮的塵埃。 許連瑯靠在床頭,她出不了乾清宮,卻也能聽到每日外面的哭啼,她輕聲道:“不知道皇子如何了?” 她實在找不到什么立場來關心這個孩子,心里卻為他揪心的很。 李日笑她,“還沒成后娘呢,就開始cao心這孩子了。” 許連瑯聽完卻臉色一變,讓他趕緊住嘴,李日公公擺擺手,“殿里就你我,沒什么好怕的,許連瑯,你這么謹小慎微,累不累呀。” “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別這么累了。” 許連瑯咬住下唇,靜了一會兒,才開口,“聽到些話,說是朝中早有人因我……鬧事,別給他添麻煩吧。” 宮中最不少的便是流言,哪怕是在乾清宮,傳進她耳朵里的話也不在少數。 她的確是不痛快,重活了一遭,卻要處處小心,不順心,不從心。 李日突然問她:“值得么?很早之前就想這么問,留在聳云閣,一直到都為他丟了命,值么?” 李日肅然正色的表情反而讓許連瑯笑了,“值啊,路介明現在可是皇帝,我可以讓他許我黃金萬兩,許我錦緞千里,許我高宅大院,你說值不值啊。” 她巧妙的避了這個問題,李日自然不再問了。 許連瑯困乏起來,連帶著說話都慢吞吞起來,困到眼睛都睜不開了,還不忘囑咐李日,“若是介明過來,公公一定要將我喚醒。” 李日放下床幔,將最后一抹光線收攏干凈,視線內暗了下來,他呵呵一笑,“記住了,你好好睡。” 李日掀起一角床幔,躬身掀開四座銅蓮花瓣的頂蓋,他重新燃了些香料,白煙騰升起,頃刻間,殿內便飄蕩起淺淡的香氣。 李日皺著眉聞了聞,又拿起木勺撥弄香料殘渣,看到里面幾味未曾見到過的藥材,便用絹帕包了起來,放在袖間。 他久不在宮中待,不知道當年的那些老朋友還記不記得他這號人。 邁出門檻前,他深深看了一眼床榻,遲疑了些許,終究是關上了乾清宮的殿門。 路介明來不了,他也不會中途喚醒她。 情愛這種事,他這一輩子都無福肖想,卻也知道“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佳話,也只是佳話而已,世間眾人,所得哪能皆所愿。 世間不得已之事,千千萬,人人都有不得已,路介明的那些“不得已”,許連瑯又可以承受到幾分。 李日抬頭望去,四角天早已圈成牢籠,讓人插翅難飛,望上看是烏壓壓的斗角飛檐,金燦燦的琉璃瓦,往下看是早就被雨水沖刷干凈的青石板路。 這就是皇宮,雨水一過,那些留下的血跡,就會統統不見,那些曾經活著的人就被遺忘了。 許連瑯不適合皇宮,偏偏她愛的人,是這皇宮的主人。 浮云可蔽日,只手卻難遮天。 他捏著絹帕中的香料,神色晦暗難辨。 若真如他所料,許連瑯萬萬不可久留皇宮,天子寢宮,若都防備不住,路介明何以證明他可以護好這個人。 他這般想著,步伐越發加快。 香爐中白煙漂浮起,說是上好的安神香,李日幾經猶豫,也沒有挪動,如今,那香料滲透于空氣之中,悄無聲息籠罩著許連瑯。 她睡的很沉,但卻不安穩,大腦神經一直在不停歇的躍動著,睡前叮囑李日公公的那句話,連她自己都覺得可笑。 這最近一段時間,路介明是不會過來的。 但他的氣息像是還飄蕩在乾清宮各處,無孔不入,耐心細致的將她包圍,將她的一切安排周到,從沒有人為她這樣考量過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