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他抱著手臂,做慣了太監,總是會習慣性的拿捏那么一點女氣,他指尖翹起蘭花指,輕輕的點了點他的胸口,“老夫先前收過個兒子,趕巧了,與許姑娘交情甚好,老夫從他嘴里撬出了些秘密,要不要聽?” …… 有婢子在帳篷內燃了熏香,濃香從貔貅獸的嘴中噴出,借以掩蓋銀灰炭燃燒時的刺鼻味道。 兩股香料混合到一起,不倫不類,呼吸間都帶著一股嗆咳。 皇帝一碗接一碗的參湯往嘴里灌,最后喝的吃不下去飯,胃部高高鼓起,他仰躺在長塌上閉目養神,案牘上堆的公文摞得老高,他動動手指都覺得累。 起先讓王福祿念給他聽,時間久了,就都推給了路介明。 大概是年紀越大越是貪戀這些權,每每路介明批審公文時,皇帝總會在旁邊盯著。 若視線可以成為刀刃,路介明早就被捅了個遍。 他不得不服老,不得不交出自己手中的權力。 他看著兒子挺直的腰背,年輕力強好似蓄著無限精力的身體總是會恨的牙癢癢。 這是一種極其病態的狀態,他端著藥罐,言語間總是要為難路介明幾許,好以這樣才可以讓自己多少好受一些。 他的鳳眼不再上揚,眼角的皺紋像是蜘蛛網,網住了那本該飛揚的眼角,讓他的眼皮都耷拉下來半蓋住了渾濁的眼珠子。 冬獵不是非來不可,只是他心中仍有個結解不來。 竇西回在外間求見,王福祿進來通報,看到皇帝已經閉緊了的眼眸,打算退出去,才剛剛抬步,就聽得皇帝開了口,“若是他來叩謝賜婚的,就讓他走吧,朕乏了,不想聽這些廢話。” 王福祿應了聲,看到皇帝撩起了蠶絲被,快步跪在了皇帝腳邊替他撐開了鞋面,皇帝的手按在他的肩頭,“許連瑯嫁給竇西回,這就是朕那好兒子給朕交出的答卷。他以為這樣,朕就沒辦法再動許連瑯,其實他錯了,就算是為了牽制他,朕也會好好留著許連瑯的命。” 王福祿不吭聲,大拇指從皇帝的腳后跟中探出,拉出了被壓下去的鞋面。 “這個世界上哪里有這么圓滿的事兒呢,朕偏偏不讓他圓滿。至高的權力與畢生所愛,他只能選一樣。” 王福祿攙扶皇帝站了起來,皇帝走路之間已有蹣跚之態,他搖搖晃晃扒開了帳篷的縫隙,外面不知道何時落起了雪,雪花成簇狀,落到地面上,即可便化了。 “老奴以為陛下最疼七殿下了。”王福祿本不想引火上身,但話到嘴邊始終咽不下去,“這樣對竇大人也不公平。” “哼”,皇帝將那條縫掩好,“介明如今擁有的一切都是朕給的,朕瞧不得他過的比朕好,朕的所愛……” 他嘆了口氣,沒能說下去,“不說也罷。” “陛下還是放不下容嬪娘娘。” 皇帝神情懨懨,“朕恨她,也放不下她,這樣兩不相見,就是最好。” 王福祿并無子孫,不是很能理解皇帝對路介明的態度,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皇帝自然是愛七殿下的,但他又為君,既是君主,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只是子民,七殿下也不例外。 他愛他,卻也不能接受他超越自己。 他的愛情早就在龍椅之上消弭,他的兒子憑什么既可以坐上龍椅,又擁有所愛之人呢。 他做不到的,他的兒子也不該做到。 雪漸漸下大了,地面上終于續上了一層薄薄的白,有年歲小的宮女結伴踏雪,她們走過的地方,那點子薄薄的雪被粘連在鞋底,只余下零星幾棵枯草。 王福祿陪在皇帝身邊看著宮女嬉鬧,朦朦朧朧中卻有憶起自己的前半生。 “容嬪來京都之前沒見過雪,第一次見雪的時候,也像極了她們。這幾日朕老是夢見她,醒來時又慶幸自己前兩年沒有對她下殺手。也不知曉她的病如何了。” “人啊,總是這樣,想法一直變,現在老了,又覺得,兩不相見與兩不相忘只差一字之隔,因為見不到,才念念不忘。” 香料的味道淡了幾分,火爐中的碳灰燃起塵灰渣滓。 王福祿低下了頭,“您是帝王,出爾反爾無人敢批駁。再者說,七殿下不是也跟您求了這個恩賜,既如此,容嬪娘娘早來晚來都是一樣的。” 皇帝說了這么多,似乎就是為了等這么一句,他似笑非笑,“是嘛。” 野獸在林中嚎叫,驚飛了棲枝的寒鴉,今年的雪總是下不大,地皮都沒覆蓋完全的是濕就停了。 鐵騎快馬加鞭,長鞭揮得震天響,在獵獵寒風中轉眼就消失不見。 眾人看了,皆讓開路,滾起的塵煙又干又燥。 那是只聽令于皇帝的鐵騎,今朝出行,不知道是為哪一出。 那些已經下定的決心,總是需要蛔蟲們有點眼色,替主子說出來,給自己一個正當理由。 王福祿做了這半輩子的蛔蟲,終于又一次猜對了主子的心意。 他抄著袖口,零星的雪花滾進他的袖口,在他的虎口處化成水漬,他目光狹遠,數著地上的馬蹄印子。 待鐵騎回來,這天總是要變一變的。 他側過身,瞳孔驟縮了幾分,轉瞬而已,又恢復正常。 “舒和郡主也不怕冷,這里的紅梅開的還不如宮中好看。”魏姝凝手指頭通紅,懷里捧著一大束的紅梅,襯的那張小臉都分外姣妍。 其實她并沒有許連瑯好看,只是這縱情的嬌憨,卻又是許連瑯比不上的。 比如,她可以毫不顧忌的說,“介明喜歡,我冷一點有什么干系。” 又比如,她可以肆無忌憚的對著太后的轎攆,控訴路介明總也是不近人情。 嬌氣一點的姑娘總是會惹的男人留情幾分。 魏姝凝捧著那一大把紅梅,嘟嘟囔囔,“也不知道哪里好看了,偏偏他就是很喜歡,書房中總是愛擺。” 她單手提著裙擺,在一排排精美的瓷瓶中挑選最好的一個。 “幸好圣旨已下,我這心總算是落下了。” 有婢女打趣她,說七殿下身邊唯一的姑娘就是郡主,訂婚不過是早晚之事。 魏姝凝笑笑,沒搭話。 旁邊的人怎么能看清呢,路介明對自己有幾分上心,她還不知道,不過是她一廂情愿,倒貼罷了。 但她不介意,能嫁給他就好了,娘親說過,這嫁娶婚配,談什么愛呢,她能找到個自己喜歡的,已經是萬幸了。 待她終于選好瓷瓶,插·好紅梅的時候,見竇西回進了路介明的帳篷。 她自然回避,抱著碩大的瓶子走得搖搖晃晃,光看花了沒瞧見路,差點摔倒,胳膊處被人攙扶住,隔著密密匝匝的梅花枝子,望見了那雙煙雨朦朧的杏眼。 她喃喃道:“許連瑯……” “雪都停了,郡主要不要過來喝杯暖茶。”她站在梅花林中,星星點點的紅攏在身后,還不及她發間一細簪。 魏姝凝愣愣的盯著她看,手指按在瓶口上用力收緊,指尖發著白。 “臘月初八,大寒之日。” “今年的臘月初八,也是大寒之日呢。” 她已經掀起了厚重的簾子,再一次邀請她。 第83章 箭傷了人 人沒救成,已經咽氣了…… 霞光破開天幕, 在這一天的最后一刻鐘,天終于放晴了。 白茫茫的云軟綿綿的,積絮不到一起, 再過須臾,黑夜就要來了。 路介明身上圍了條毯子窩在了圈椅中, 他嶙峋的肩胛骨可以從單薄的衣衫中透出,他略有些發熱,太陽xue牽連著上半張臉都在疼。 帳篷外留有侍衛把守, 連太醫都擋在了外面。 冬獵的諸多事宜都由著底下人安排下去,他們侯在旁側,挨個向路介明言明準備情況, 事無巨細,他都一一聽著。 竇西回腰間別著一把匕首, 濃黑的眉目在已經漸漸轉暗的室內更加泠冷。 他鼻梁上皺,倚靠著幾案站立,耳朵已經完全聽不進去了東西。 他的視線先是落在路介明的月白色衣袍上, 而后又漫過了他精致的眉眼, 一寸一寸,嘴角抿緊了。 路介明修長的指尖壓在太陽xue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按著,稠黑的睫毛在眼瞼處括下一層陰翳,遮住了眼里所有的神色與情緒。 王福祿的話像是一根刺, 直直的往竇西回心里戳,他做了太久的天之驕子、眾星拱月了,除卻母親的事之外,他從未再有過如今的感覺。 憤怒、無力。 他本該云淡風輕,迅速將自己擇出之外,但此時的他卻變成了刺猬, 將自己圈起來,硬生生的要卡在路介明與許連瑯之間。 面前的男人小他那么多,就那么懶散的依靠在圈椅中,明明未置一詞,未發一言,了無聲息,卻能輕而易舉的撒豆成兵,不怒自威。 他先前從未將自己放到過路介明的對立面,既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賢君明主才是他作為臣子的最佳選擇,但如今卻是,覺得他的優秀實在是討人嫌憎。 依次有人掀帳而出,帳篷內的人越來越少,狹小的空間慢慢寬闊起來,就連那缺氧而引起的暴躁都壓了下來。 直到帳篷內就只剩下他們二人。 路介明垂頭翻閱文書,突然抬頭,道:“回京之后,便就辦了婚禮吧,我即刻派人去清河縣請了jiejie父母過來。” 他顯然已經將萬事依次安排了下去,“婚服我找了作衣坊的繡娘縫制,用的料子都是上好的,不會丟了鎮國公府的體面。” “我在京郊置辦了一處宅子,不算很大,婚后我想竇大人也不想繼續和鎮國公府諸人同住,過兩天,我親自去看看,置辦一些擺件。” “嫁妝我也……” 竇西回眉頭緊鎖,低聲吼了出來,“這倒是殿下的婚禮還是臣的?” 事無巨細,樣樣都是他路介明安排好,他竇西回到底算是什么。 路介明似是驚了一瞬,他將文書摞好,手背在了身后,指甲刮著自己虎口處的皮膚,太陽xue的疼痛陡然加劇了,他卻不得不保持溫順的笑,喚了一聲,“姐夫。” 從他嘴里說出這熨燙過的兩個字,竟也是無比熟練。 竇西回愣了一下,半晌勾起了譏誚的嘴角,“殿下這樣叫,臣怎么敢當啊。” 路介明從圈椅中起身,毯子從他腰腹上滑落,落到他的雪白的腳踝,寒冬臘月他赤著腳踢踏著鞋子,含笑的走到竇西回面前。 印象中他一直都是瘦高猶如青竹的身體還是沒變,細細打量一番,只見他唇色泛白,下巴更削瘦了。 他臉色很差。 竇西回卻想笑,如果他愛她,她也愛他的話,自己算什么。 王福祿沒將話說絕,言語間的意思便是如此,他本也不信,但今日的架勢又無遺驗證了王福祿的話。 男人的心思本也沒那么細膩,但當這感情只針對同一個女人時,他便可以輕而易舉的明白路介明所做的這一切背后的心思。 若是恩情,又何必如此。 大抵這世上除卻親情之外,唯有愛情可以叫人無私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