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jié)
西北的風總是夾雜著砂石,他們來了沒多久,眼睛總是干澀難耐,主子在帳外待了好久,他看到風沙卷過了他的發(fā)絲,吹起他束發(fā)的布絳,細小的塵灰像是要落到他的睫毛上鉆進他的眼睛里。 行刑時,他總是會被叫來旁邊守著,怕手下沒了分寸,有個御醫(yī)在旁邊止血醫(yī)治,總能留下那人一條爛命。 他是隨行的軍醫(yī),也就真的做起了軍醫(yī)的行當,只不過醫(yī)治的盡是些叛徒。 主子早早察覺到他的動靜,他正要行禮,余光看到有東西投擲了過來,他慌亂接住,是個酒壺。 主子年紀小,喝起酒來卻像是老酒鬼,大口大口的往嘴里送,很久之后才知道,那是他第二次喝酒。 興許是酒氣上頭,他問了出來,“主子為什么不直接殺掉他們,一了百了。” 他側(cè)目看著主子將酒喝盡,“因為有人不喜歡我亂殺人”,他神情認真極了,“等回宮之后會帶你看她的,她畏寒體虛,你開些藥單子幫她調(diào)養(yǎng)一下吧。” 那個時候,他像是如有神助,突然就明白了,主子養(yǎng)他這個白吃大米飯的目的。 但就是這唯一的用處,他都沒有做好。 天氣黑的太早了,四兒點燃了旁側(cè)的燈燭,那是個樣式極為精美的燈座,燈座上雕刻著蓮花瓣的式樣,中心呈拱形,托起個筐籃似的圓周,圓周上放上了一根細長的明珠。 御醫(yī)跪趴在地上,一再請求寬慰。 路介明攏了攏衣袖,看著纏繞好的紗布上的星星點點的血跡,嗤笑了一聲,“求我作甚,有這功夫不如再去翻翻書,看看這傷痕到底是怎么來的。” 他說這話時,濃眉挑起,是個很隱晦的動怒模樣。 那荷花瓣的燈座看的他心中惱火,花瓣繞枝的樣子像極了聳云閣那佛像腳下的那個托起娃娃的蓮座。 他一陣心煩意亂,呼吸都顯的有些費力,手搭在了額上,指尖牽帶著整只手都在抖。 御醫(yī)又趕緊搭上脈,急急讓四兒去端了些甜的糖水過來,扶著他服下之后,狀況才稍有好轉(zhuǎn)。 路介明太過于強大,面容上的稚氣完全褪掉之后,所有人都拿他當成人看待,其實他還不過只是個還在長個子的少年。 他終日奔波,吃食上并不介懷,受了傷又是這樣硬抗,年輕的身體也有扛不住的一天。 偏殿的燈燭沒有燃太久,很早就熄滅了,御醫(yī)與四兒悄悄退了出去。 四兒送御醫(yī)到門外,囑咐他回了太醫(yī)院記檔要多加小心。 御醫(yī)還想多提許連瑯之事,被四兒堵住了嘴巴,御醫(yī)無可奈何,走了兩步又退回來,“興許可以找找欽天監(jiān)的王息佯大人。” 四兒“哎呦”了一聲,“您是行醫(yī)的,怎么治不好了,也找上這牛鬼蛇神啦。” 御醫(yī)被說的老臉一紅,“這……也算病急亂投醫(yī)啦。” 四兒心里裝著這件事卻也一直不敢說,陛下是個不信鬼神的,他不敢確定殿下對于鬼神之事抱有幾分信任。 若是和陛下一般,說了又是徒增煩惱。 好在春去暑來,暑去秋又來,許姑娘的傷痕徹底消失,整個人并無旁的不舒服,這件事才算是終于放下了。 御醫(yī)從最開始日日診脈,便成了每隔三日一診,許連瑯覺得麻煩,跟路介明提過好幾回,都被路介明糊弄過去。 因著這頻繁的請脈,朝中有人碎嘴子,說這七殿下是不是身子骨太不好了,不然怎么會天天找太醫(yī)院,說的多了,這話就朝向奇怪的方向發(fā)展了,身子骨不好變成了隱疾。 說這話的人還大有根據(jù),你瞧這七殿下壓根兒不好女色啊,其余幾位殿下這個年歲早就有侍妾,再不濟也有了通房丫頭,咱這七殿下,身邊除了一個舒和郡主還有什么。 并且和這舒和郡主的關(guān)系也是說不出的微妙,一年之前就有訂婚的消息傳出,都等了這么久了,也沒見來回真的。 外面?zhèn)鞯挠斜亲佑醒鄣模瑸榇耍菹露继匾庖蜻@事找了一趟路介明。 天家父子說話直白,只問他到底聽過那些傳聞沒有,是真還是假。 這兩年皇帝的身體已經(jīng)大不如從前,說一句話總是要咳上好一陣兒,王福祿趕緊遞了帕子過去,看見滲在帕子上的暗紅色血跡已經(jīng)可以面不改色,抬手輕撫皇帝的肩背,幫他順好這一口氣。 路介明端好湯藥侍疾,“父皇都說了是流言,流言又怎么能成真呢。” 皇帝終于喘過了那口氣,撫著胸口上下打量他,目光頗為狎昵的周游在他肚臍下三寸的地方,路介明自不為所動,任由他瞧。 隔著衣袍,只有他沉穩(wěn)的胸膛起伏。 “那舒和的事呢?她都等你這么久了。” 皇帝就著路介明的手喝了一口湯藥,啞如暮靄的老年音說不出的沉悶,“吾兒,娶妻哪能娶自己喜歡的呢,只有權(quán)勢才該是男人爭奪的。” “榮親王能幫你,他也愿意幫你,你干嘛不接受呢,還是說你心有所屬,早就想好了要把正妻之位給她。” 路介明睫毛顫了一下,細微的動靜還是沒能逃過皇帝的眼。 他那雙越發(fā)渾濁的眼珠緩慢的轉(zhuǎn)動起來,“子斗不過父,你喜歡的那位,朕忍了這么久了,不要叫朕真的動了手。” “記住,有些東西命里沒有非要硬給,是會折壽的。” 皇帝嗓子里有股腥甜揮之不去,他使勁咳嗽了一下,“做皇后,就憑她,她也配。” 他的手拍在路介明的肩膀上,隨著咳嗽聲手掌落到路介明的肩背上,路介明抿緊了唇,一動不動。 窩在皇帝腳下的貓兒似是覺得冷了,瑟瑟用尾巴圍起整個身子,“喵喵”叫了幾聲,王福祿見狀將貓兒抱到皇帝腿上。 “今年來個新鮮的,冬獵。那些老不死的東西天天說朕要死了,朕得好好讓他們看看,到底誰能把誰熬死。” 第80章 通房丫頭(第二更) 他沒那么大度,可…… 回乾東五所的路上, 四兒在前面提著宮燈,宮燈上畫著些繁復的花紋,最后在地面上留下些斑駁的影子, 路介明挑了一條小路回去。 宮中的所有邊角都是精心設(shè)計過的,唯有這一塊區(qū)域, 雜林雜草雜石,像是肆意隨心而成的地方,沒有絲毫的美感可言, 但對于路介明來說,野蠻生長的綠藤都很有看頭。 這個地方才該是他的棲息地。 四兒小心翼翼的領(lǐng)路,間或跟路介明提及一些許連瑯今日發(fā)生的小事兒, 好笑的不好笑的,四兒都會告訴他。 漆黑的小路總是有鵝卵石絆腳, 鞋底踏在這些鵝卵石上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形狀,時間過得太快了,春夏秋冬交疊而來, 一季晃過一季, 泠冽的冬像是才過了,如今又款款而來,枝椏上的花已經(jīng)所剩無幾,卷蜷了的花瓣兒殘了好幾塊兒, 實在算不上養(yǎng)眼景觀。 但好在鮮少有人來往,沒了那成群結(jié)隊的請安聲,他才好慢慢騰空了自己心頭的壓迫,以至于不用帶著情緒回宮。 這個時間里,四兒的這些話就成了生活中的甜了。 四兒說了幾句,聲音就嘎然而止, 一時之間,靜謐的空間里只有兩個人的腳步聲,落葉捻在腳下,枝葉脈絡(luò)牽牽連連蹭上了他的鞋面。 路介明知道他為什么噤聲了,心里明白過來,干笑了兩聲,這兩聲笑的嗓子眼里干疼干疼的,“說吧,jiejie與竇西回的那些事,你也告訴我吧。我總得聽一聽,才知道我自己選的這個姐夫行不行。” 最近這段時間,他與許連瑯見面的時間已經(jīng)很少了,他早出晚歸,主動避著與她打照面。 他沒那么大度,可以談笑風生的看她笑談與竇西回的那些相處之事。 四兒說竇大人過來的頻率更高了,約著許姑娘出去的時間更長了。 路介明想說,可以了,別再說了,但嘴唇像是不是自己的了,什么都說不出,只能任由耳朵不受控的去將每一個字眼聽得清清楚楚。 聽的時間長了,像是就麻木了。 以至于突然撞見她們時,他的眼睛都沒眨一下。 天穹像是倒扣了起來,扣在了他的腦后,扣住了她們二人相配的身形。 竇西回的手搭在了許連瑯的腰間,他慢慢的靠近,月光為兩個人漫上清暉,鼻梁的光影重合在一起,下一秒就該是嘴唇了。 路介明如夢初醒,陡然轉(zhuǎn)過了身體。 天穹翻了個兒,地在上,天在下。 第二日,太后召見了路介明。緊接著,太后宮中的管事姑姑親自帶著個姑娘過來了。 姑娘鵝蛋臉,柳葉眉,櫻桃小嘴,一頭烏黑的發(fā)盤在腦后,插了一支牡丹花銀簪子,是那種公認的標準美人兒。 美人兒細皮嫩rou,身上穿著宮女式樣的宮裝,盤扣緊緊扣在花枝一般的脖頸兒上,露在外面的白嫩肌膚更是讓人浮想聯(lián)翩。 這姑娘躲在嬤嬤身后扭扭捏捏,纖細的手腕上帶帶著個銀鐲子,那嬤嬤趴在她的耳朵上連連囑咐。 嬤嬤每說一句,那姑娘粉紅的臉蛋就更紅一分,最后耳廓連帶著脖子都是紅的。 這一下子,大家都莫得門清兒了,這姑娘身份不一般,是太后送來的主子貼身伺候的人物。 至于能貼身到什么程度呢,這就讓人浮想聯(lián)翩了。 嬤嬤帶著姑娘往主殿走,徑直將人帶了過去,四兒攔都攔不住。 許連瑯的目光一溜兒追隨著這位姑娘,直到主殿那簾子被重新放下。 許連瑯覺得這陣仗實在熟悉,想了又想,想到了當初舒和郡主第一次來,也是這樣。 簾子一旦放下,就像是分割開兩個世界。 四兒一臉擔憂,許連瑯以為是他怕路介明生氣,“太后娘娘帶來的,他有氣也不會給你撒的。” 四兒有苦說不出,“我哪里是怕這樣啊,姑娘真是白瞎了殿下的心。” 許連瑯微微仰頭,杏眼里的清輝迷了一度,“你總是這樣說,但你可也親眼看到了,他有多想把我嫁出去。” 她的指尖撫上腕間的玉鐲,“從舒和郡主到現(xiàn)在的這位姑娘,我們都插不得手的。” 倘若說路介明是痛苦的,許連瑯又何嘗不是呢,這一年間,路介明的所做作為她都看的一清二楚,躲著她,避著她,卻主動的將她推給竇西回。 他急著將自己嫁出去,她便也就想遂了他的意。 他覺得竇西回是絕佳人選,那好,她就嘗試著與竇西回相處。 她與竇西回之間似乎就是存在著這一種類似慪氣的感覺,就像是她說舒和郡主不錯,這一年來,他身邊就只有舒和郡主,也只接納了舒和郡主一樣。 她說不出自己對竇西回是什么感覺,竇西回體貼,周到,總是能將一件事做的圓圓滿滿,他出身高位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富家子弟會有的毛病,為人穩(wěn)重正肅。 相處之間倒真的已經(jīng)有了相敬如賓的意味,但論及愛情,卻又遠遠不夠。 所以今日的親吻,她偏開了頭,他帶著涼意的唇只落到了她的側(cè)臉,甚至于夠不到嘴角。 他固執(zhí)的擁著她,下巴擱放在她的肩頭,生硬地擠出三分笑,“為什么?” 這三個字著實重重地砸在了她心上,她開始認真的思考,并且細致說明給竇西回聽,以此來證明自己躲開這個吻是有十足十的理由的。 先是家世。 竇西回說,他母親就是為了所謂的門當戶對搭上去了一輩子,他生平最煩門當戶對這幾個字,世子爺?shù)纳矸菔撬系艚o小兒子的,他本身也不稀罕,早晚會脫離了鎮(zhèn)國公,自立門戶。 再論及相處。 他喜歡她,自然覺得她何處都好。 最后說到感情。 他問她,你喜歡我嗎? 涉及這部分,許連瑯沉默了,竇西回與她拉開距離,眉宇聳動,唇邊掛了誚意,他也說不出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