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往越是覺得離譜，反而是真的。這跟“最安全的地方往往是最危險的地方”的思路是一樣的。

    直到有一雙黑靴進入她的視線，素色的黑，沒有絲毫的花紋式樣修飾，她仰頭去看，太陽不知道何時轉(zhuǎn)了方向，正好懸在那人的頭頂，她瞇著眼認(rèn)人。

    濃眉大眼，天庭飽滿，這樣的面貌是所有畫冊里最為標(biāo)準(zhǔn)的男子陽剛長相，許連瑯覺得眼熟，卻也一時沒有想出到底在哪里見過。

    直到竇西回率先提起小路子。

    許連瑯才驚喜的拍了拍掌，“是你啊，竇侍衛(wèi)。”

    竇西回酒窩陷在面頰上，壓在佩劍上的手指摩挲著劍上的花紋，努力分散著注意力，好叫自己能忍住因與她重新相遇而染上的喜悅。

    他擔(dān)心他反應(yīng)太大，將人家姑娘嚇到。

    許連瑯上上下下打量他這一身衣裳，雖然他的靴子樣式簡單，但這一身衣服可是大有來頭，官服樣制，光是布料都是上乘的。

    她又重復(fù)了一遍，“竇……侍衛(wèi)？”

    “這位大人，不是侍衛(wèi)？”許連瑯欠了欠身，“是我一直認(rèn)錯了，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才算正確？”

    竇西回一直在斟酌措辭，被她這么突然一問，反而亂了些陣腳。

    他早就過了弱冠之年，年歲上還要大許連瑯些許，平日里不是沒和姑娘相處過，日常的觥籌交錯間各家貴女齊齊出動圍著他一個人的場景也不是沒有過，他都可以妥善處理，但面對許連瑯時，那些巧言善辯好像都失了靈。

    他整個人變憨厚起來。若是被長生瞧見，只怕要嚇?biāo)馈?/br>
    他家世子打小便穩(wěn)重自持，聰明伶利一路夸下來，怎么就遇到個姑娘，成了呆瓜。

    許連瑯靜靜地看著他，以為是職務(wù)特殊不好外露，便也不再問，又挑起了別的話題，說來說去，他們之間的唯一聯(lián)系，就是小路子。

    小路子這條狗平日里總是做些讓人啼笑皆非的事，她一樁樁一件件，慢慢說著。

    秋風(fēng)還帶著和煦的溫度，太陽落了些，霞光映紅了云，她說到好笑處，杏眼完全彎了起來，眸子里的光彩比霞光還要好看。

    竇西回輕輕的應(yīng)她，生怕一不小心驚擾了這個場面。

    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聲接一聲，先前收到的那封信中的內(nèi)容化為了實體，與眼前的姑娘重合。

    她家境簡單，父母相濡以沫，膝下只有一女一子，沒有深宅中的齷齪事，更沒有宅門中的勾心斗角，你爭我斗，這樣環(huán)境中生長出來的女孩子，像是一株白茶，銀芽似雪，長于山野之間，呼吸間都是最為澄澈的氣息。

    這樣的姑娘，對他來說，是致命的吸引。

    有過母親的前車之鑒，他對于感情一直是恐懼的，尤其是男女之間這種本身就扯不斷理還亂的感情。母親為此搭上了自己的一生，他小心在姑娘堆里周旋，不想沾身，不敢沾身，母親的后塵，他不愿意去踏。

    他是個利益至上的人，感情最是靠不住，自己的眼睛也靠不住，只有將所有的東西利益化，在交易中在制衡中，拿捏到手里的東西才是真的。

    這是他的父母身體力行教給他的東西。

    但許連瑯不同，她不同于他所見到的任何人，她身上干凈簡單，初見月光沐浴在她肩頭，她懷里摟抱著最不值一提的生命。

    她沒有將生命物化，在京都這個巨大的名利場里，遇見她，就像是找到了可以重新呼吸的地界，不再是窒息的憋悶，不再是嗆人的欲望。

    許連瑯將手往裙擺上擦了擦，“竇大人若是想小路子了，可以日后尋個時間來看看。”

    她盤算著，怎么說當(dāng)初撿狗的時候，也是說好的一人一半，現(xiàn)在人都在眼前了，她也不好抵賬。

    之前早就跟路介明說好了，回宮后是要接那只黏人狗過來的，小路子太黏人了，路介明離開的那段日子里，不吃不喝，一度以為路介明不要它了。

    許連瑯對于這只黏人狗很是無語，她不算主人嗎？平常都是她在喂啊，看來幾飯之食，總是比不得被窩情誼來的更讓狗喜歡。

    “我是伺候七殿下的，只是它還在聳云閣，還要等一段時間?！彼詧蠹议T，也是為了告訴竇西回今后去哪里找她。

    竇西回下意識將解釋，“也不是單因為狗，才來找姑娘的?！?/br>
    他說話吞吞吐吐，許連瑯砸了砸嘴，心想，要不是瞧著這張臉生的不錯，她都不想費力聊了。

    她踮起腳尖去看了看馬車的情況，王福祿大老遠(yuǎn)與她對視，嘴唇動了動，像是要說什么，眼里見不得有多柔和，許連瑯縮了縮脖子，只覺得這都是命運的安排。

    先前王福祿一心想要讓她來皇宮，她一再拒絕，現(xiàn)在還是來了，這進不進宮，看來都是命里注定的。

    竇西回意識到她的走神，心里一緊，向她邁進一步，言辭力求精簡跟她擺明自己的身份。

    許連瑯猜出他不是一般人，卻也沒成想，身份這樣高，鎮(zhèn)國公府的嫡公子，又是禁軍這樣的皇帝近臣。

    她心里感慨，卻也不知所答，“竇大人與我說這？”

    她本想再加一句，倒也沒必要。

    但想了想，實在是不妥，也就罷了，后來又補充道：“竇大人真是年輕有為?！?/br>
    她說這話時，杏眼微微瞪大，眼白露出的面積大了，嘴型隨著說出的話語而變化著，等到最后一個字時，恰恰唇瓣簇成一團，嘟了起來，實在是可愛的他不行。

    許連瑯不擅長攀談，只看這位竇大人抿唇笑了好一會兒，她啞然沉默下來。

    “與許姑娘實在有緣，姑娘若不嫌棄，能否與竇某交個朋友？”他高束起來的發(fā)尾不知道為何松散了幾分，從發(fā)額上的金冠飄出一縷發(fā)，垂在了他的臉側(cè)，他雖然腰間帶著劍，但因為這發(fā)絲，多了幾分平易近人之感。

    若說有緣，的確有緣，畢竟算是一起撿了小路子。

    但這緣分倒也沒多深，就小路子這一條狗勉強維系著。

    竇西回給了她充足的時間考慮，大概是竇西回那張臉的確有夠養(yǎng)眼，許連瑯覺得只是做個朋友倒也無傷大雅，便也就應(yīng)了。

    她為人頗為謹(jǐn)慎，畢竟人活一世，要保住小命兒是在太難，尤其還是在這銷金窟的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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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個朋友而已，也不是說會日日見，她便也就順著應(yīng)了下去。

    眼看著馬車行伍有了動靜，她提起裙擺要往回趕，扭頭道：“竇大人，等它抱回來之后，再請你來看?！?/br>
    還不等竇西回回復(fù)，她就已經(jīng)迫不及待的回到了路介明所在的馬車旁。

    王福祿跟著皇帝都還沒走遠(yuǎn)，就看她大老遠(yuǎn)跑了過來，皇帝腳步停頓了一下，王福祿閉了閉眼，接連跟許連瑯使眼色，讓她避一避。

    但她哪里看得到王福祿這么隱晦的暗示，等靠近了，才發(fā)現(xiàn)馬車另一面是還沒有走遠(yuǎn)的皇帝。

    皇帝也不知道為什么，叫住了她，“連瑯?！?/br>
    王福祿扶額，萬歲爺竟然叫的這么親密。

    許連瑯以為自己聽錯了，“哈？”

    反應(yīng)過來時，已經(jīng)被王福祿拉著跪下行禮。

    皇帝的樣貌相較于第一次見，蒼老了很多，大抵是再帥的男人也經(jīng)不過歲月，他那雙與路介明同出一轍的鳳眼生出了很多褶子，想起他做過的那檔子事，許連瑯胃里一陣抽搐。

    第66章 玩物喪志   能入父皇的眼，是她的福氣?！?/br>
    她拘謹(jǐn)?shù)耐肆税氩? 收起了自己的目光。

    她心里念頭四起，明面上只能一一壓下，希望皇帝能趕緊過去, 別這么留意她這號小人物。

    相較于上次在聳云閣見到的一身酒氣強行行歡的男人，今日所見的人才有了幾分萬歲爺該有的威嚴(yán)。

    帝王不怒自威, 突然的沉默，讓周遭都靜謐起來，只有馬車檐角的銀鈴隨風(fēng)晃蕩幾聲。

    “朕記得你, ”皇帝語調(diào)放慢，又重復(fù)了一遍，這次說出了她的全名, “許連瑯。”

    以皇帝的角度，只可以看到許連瑯簇密的長睫毛和秀挺的鼻梁, 蹲跪的姿勢很規(guī)矩，看不出什么不一般，他撇了一眼旁側(cè)的馬車。

    馬車內(nèi)悄無聲息, 像是根本不知曉這外面的動靜。

    皇帝隨意抬起手拍了拍王福祿的肩膀, “這就是你想收的那位義女，連瑯，名字起很好。”

    王福祿應(yīng)了一聲，“圣上還記得奴才這檔子事兒呢, 許姑娘伺候著七殿下，奴才總也不好奪人所好?！?/br>
    佛塵搭在臂彎上，他抄著手小心的應(yīng)對著。

    再早以前，皇帝就提起過許連瑯，當(dāng)時還一再警告他，就留許連瑯在聳云閣, 難得路介明這么看重一個人，今日將人直接截下來，不知又作什么心思。

    帝王的每一個行為，背后都蓄滿了謀算與試探，就是因為深知如此，王福祿才不由的打起了三分精神，雖然他和許連瑯沒有父女緣分，但他對她總是帶著點那么不一樣的感情，實在是不想看她觸犯了天顏，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挺良善的一個姑娘，好好捱完這幾年，安安穩(wěn)穩(wěn)出宮去吧。

    “這也是奴才過了這么久，第一次見許姑娘，許姑娘又長高了些吧?！蓖醺５摲錾匣实鄣母觳玻臒o聲息將話題轉(zhuǎn)了，“陛下，起風(fēng)了，小心著了風(fēng)，您咳疾又要加重了?！?/br>
    他瞇著眼睛，下顎往左上角抬了一下，示意許連瑯找準(zhǔn)機會趕緊退下。

    皇帝淡淡看了他一眼，哂笑一聲，王福祿的小動作并沒有逃離他的眼睛，但他懶得管，錯開一步，帶著玉扳指的食指挑起了許連瑯的下巴。

    許連瑯被迫抬起頭，皇帝的手沒有養(yǎng)尊處優(yōu)該有的細(xì)膩，反而生了很多厚繭，刺磨著她的皮膚，皇帝笑了一聲，大拇指捏了上去，緊緊掐住了她的下巴。

    他收力，許連瑯沒有心理準(zhǔn)備，下意識痛呼出聲，盈盈潤潤的杏眼因驟來的生理反應(yīng)而蒙上了一層水汽。

    “來，抬起頭，給朕看看?！?/br>
    他用著最溫和的話語，手上的力氣并不減弱，“嗯，生得倒也不錯?！?/br>
    皇帝居高臨下，許連瑯被迫高高揚起下巴望他，手上的力氣一再加大，她蹙緊眉頭，竭力忍住，還是xiele因為疼痛而起的呼痛聲。

    被皇帝夸樣貌，這是件極其危險的事，當(dāng)初許連瑯的親姑姑就是在太后身邊伺候時得了皇帝這一聲夸贊，若不是太后竭力阻止，怕是許姑姑也早就成了陛下帳中人。

    許連瑯姿色還要更勝一籌，王福祿為她捏了一把汗。

    皇帝沉默的打量許連瑯，余光卻落在馬車上，又不知過了多久，終于等來了馬車的動靜。

    路介明的聲音傳了出來，他像是在喝茶，嘴巴里含著東西，發(fā)出的聲音含糊，“還不走嗎？”

    他在問一旁的侍衛(wèi)，似乎根本不知前面發(fā)生了這樣的事。

    那侍衛(wèi)哪敢回話，引著他往前后，他挑眉，像是剛知曉發(fā)生的一切，他悠閑的放下手里的茶盞，緩緩道：“兒臣還以為父皇已經(jīng)回去了，”他輕輕的笑，視線下移，看到跪在地上許連瑯，神色沒有絲毫的變化，“出了什么事？”

    王福祿本欲接話，皇帝抬手止了他的動作，“你身邊這婢子生得不錯。”

    “能入父皇的眼，是她的福氣?！甭方槊餍毙惫雌鹱旖?，他不緩不急，“只是兒臣身邊就這一個婢子，父皇要了去，兒臣總是要不習(xí)慣好一陣子，母妃又不在身邊，總得身邊有個故人。”

    皇帝放開了捏著許連瑯下巴的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許連瑯明秀婉麗的臉被天色遮擋住了一半麗色，已經(jīng)叫人分辨不清她臉上的神情，路介明將視線收了回來。

    皇帝撩起眼皮，好整以暇，“既然如此，便也算了?！?/br>
    他定定的看了路介明一眼，背在身后的手勾了勾，王福祿緊跟了上去，他慢慢吩咐，步子停頓在路介明面前，說出的話意味分明。

    “介明難得這么喜歡一個人，既然如此，回宮之后，還讓她伺候吧?！被实坌毖鬯谎?，“玩物喪志，我兒可要掂量好?！?/br>
    風(fēng)又大了些，激起地上的塵土，嗆入人的鼻息，迷了他的眼，“兒臣謹(jǐn)遵父皇教誨?！?/br>
    “你母妃之事，便不要再提了。”

    皇帝聲音放緩，看似叮囑，但言語間已經(jīng)含了隱隱警告。

    他看中路介明，因這次受傷憐惜他是一回事，但架起天子權(quán)威又是另一回事。

    天家父子，可以有親情，但不能多，不能越過君臣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