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傷疤久久不愈,就算是愈合了,那道口子也不會與完好的肌膚重合,虬蠕橫動。 像是一條臭蛆。 路介明不以為然,他站起身朝竇西回走去,他尚且不如竇西回高挑,身形要單薄的很,但那渾若天成的矜貴氣度已經勝了一籌,天家皇子自帶威嚴,他口吻淡淡,“怎么?只許竇大人圍射尾隨我,不許我調查嗎?” 他略有些無辜,攤開手,“這樣不好嗎,省去了多少麻煩?!?/br> 他隨手撩起衣袍,衣袍在空中翻起,再落下時,已經委于床榻,“我累了,竇大人請回吧?!?/br> 竇西回知他非是池中魚,卻也沒想到這魚兒已經有了跳躍龍門的力氣,他明明纏綿病榻,昏迷轉醒也不過幾日,哪里來的這么多精力去辦妥這諸多事。 他隱隱感受到了不安,這一步棋,算是下對了,落子容易,吃子圍困鏖戰之時,真的不會反噬自己嗎? 明君圣主是天下百姓之幸,這位真的可以成明君嗎? 他靠在欄柱上,小聲的抽著氣,被捏住七寸的蛇已經吐不出毒液了,他只能臣服。 相較于一臉凝重不安,幾次三番細致比對此番對話的漏洞的竇西回,路介明顯然沒將此事放在心上。 他有更重要的事掛在心上。 竇西回離開之后,路介明就闔上了眸子,床榻上薄被罩在他身上,他單抬起一只手搭在了額頭上,或輕或重的揉捏著。 過了好一會兒,手上的動作慢慢歇了。 婢女以為他已然入睡,正要放下紗幔,悄聲退出去,剛有所動作,又見他坐了起來。 婢女嚇了一跳,忙不迭的詢問主子有什么吩咐。 路介明半仰著頭,銅鏡就擺在不遠處,他在銅鏡中看到了自己,一如所想,糟糕透頂。 他長發披散著,幾縷墨發溜到肩膀前,擋住了他里衣上大開的衣領,他又出了一身的冷汗,里衣很薄,借著汗漬緊貼著他,他深以為自己的身體很沒有看頭,單薄,赤條條的,都是骨頭。 他皺緊了眉頭,又順著自己的脖頸,去看自己的那一張臉,也實在不容樂觀。 唇上蒼白無色,眼角也無精神的垂著,額角處有一道細小的傷口,一直延伸到眉毛,血痂結在皮膚表層,他整個人很是邋遢。 他睡不下去了,叫婢女打了水,想要洗浴。 婢女自覺不妥,“您傷口未愈……” 剩下的話都被路介明一記眼刀堵在了喉嚨處,只好吩咐人灌來熱水。 熱水倒了大半個木桶,婢女欲留侍,被他揮手遣退。 褪掉所有的衣袍,他光潔的身子被四座水墨屏風擋住大半,沐浴桶的水位升高又降低,他渾身浸潤在溫熱的水里。 胸前纏繞的紗布很不好解,他又往水里沉了一寸身體,紗布被沾濕,傷口處像是被蝎子蟄了般,透過皮rou要往心臟里鉆。 這點兒疼不算什么,他咬著牙,將紗布扯了下來,傷口結了痂,露出猙獰的紅rou。 他扶著桶壁,下巴昂起,目光沒有焦點。 皇姐告知他許連瑯已在路上,許姑娘沒有半分猶豫,就說要過來。 是預料之中,她心腸軟的很,怎么會真的不管自己。 他悶聲悶氣笑出了聲,笑的胸口在水面上起起伏伏,傷口要避著水,他皺著眉頭咳嗽,不敢多泡,洗去了這幾日冷汗留下的汗味,就匆匆出來。 水珠順著他修長的身體滑落,他邊擦邊想,是早上到呢,還是晌午到? 他太想她了,恨不得馬上見到,轉念又想,這般著急,豈不是叫她走夜路。 他搖搖頭,覺得十分不妥。 在床上窩成一團,路介明好生嗅了嗅,身上沒有半點異味才微微放心。 許連瑯喜好姣好面容,他一度以為自己也就只有這點兒招她喜歡,自然是要在見她之前妥善的打理好自己。 似乎剛剛與竇西回云淡風輕談判,輕而易舉攪得竇大人難安的路介明只是錯覺,現在為了討好許連瑯夜不能寐的他才是真的。 他遲遲難以入睡,又架不住受傷的身體發出的疲倦信號,直到天際泛出魚肚白時,才總算是閉上了那雙生輝的鳳眼。 夢中光怪陸離,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他身上十分靈驗。 路介明又夢到了來木蘭圍射的前一晚,許連瑯說讓自己放過她,她想要回家了。 家? 他沒有家的,有許連瑯在的地方才是家。 但是她要回自己的家了。 那一日發生的事不能抹掉,他在夢中清晰的回憶其許連瑯說那些話的神情,又是一通撕心裂肺的難受。 他喘不過氣,手指找到了自己傷口處,開始抓撓,只有皮rou痛才能緩解心里的痛,這樣的舉動,他這幾日沒少做,往常都是路薏南守在塌前制止他。 今日依然是有一雙手攔下了他的動作。 有人輕輕叫他名字,輕拍他的肩膀,而后就是那熟悉的馨香傳到了鼻端。 他猛然僵直了身體,近在咫尺,是那張朝思暮想的臉。 杏眼、梨渦,不是三皇姐…… 路介明長臂一伸,將來人死死地、緊緊地抱進了懷里。 明明已經醒了,但為什么眼前的一切比夢境還虛幻。 但懷里的人是真的,他輕言輕語喚著,撒著嬌:“jiejie,我好疼。” 到底是哪里疼呢,他自己都說不清楚,明明拔箭時不喊疼,最開始的那兩天天天流血,傷口撕裂也不喊疼,明明是個能忍的性子,怎么一見到她就喊疼呢。 那些傷痛,不敢叫她知道,怕她擔心。 那些委屈,又怕她不知道,不夠心疼自己。 許連瑯礙于他的傷勢不敢亂動,只能任由他將自己按在他的胸膛,她側耳傾聽,少年的心跳聲很急很快,卻無甚力道。 許連瑯騰空的手重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帶著安撫性質的從肩頭,一路下滑,牽住了他的指尖。 她捏了捏他的小指指彎的骨節處,哄他,“殿下,你先松開手,我這樣會壓到你的傷口?!?/br> 路介明不肯,他難得耍小孩子脾氣,睡意朦朧中只肯泄掉點點力氣,許連瑯剛要起身,便又被他扣住后腦壓了回去。 這次,她的下巴準確無誤的抵上了路介明的腦袋,柔順的發絲掃著她的下巴,帶著些癢,少年囈語輕嚶在叫她的名字,高挺的鼻梁貼上了她的鎖骨。 她整個人幾乎是半撲到了他身上。 這樣的姿勢并不陌生,路介明年幼時,這樣的擁抱常常有,但今時不同往日,三公主就在旁側看著,她迅速漲紅了臉。 她沒有辦法責怪路介明,他鳳眸半睜,眼里還是迷離,顯然沒有完全清醒,只能嘗試著在不碰觸他傷口的情況下,將自己從他的懷抱中解脫出來。 臨時搭建的帳篷縱然一應齊全,但到底空間還是狹小的,路薏南好大一個人站在一邊,目光如有實質落在許連瑯身上,讓許連瑯渾身汗毛都要豎起。 容嬪的話還歷歷在目,她擔心別的人也如容嬪一樣想她。 但三公主路薏南顯然是好奇大過了探究,她華衣華服,卻挑起眉,瞪大眼偷看的樣子,自有一番靈巧嬌憨。 陛下的這幾位皇子公主都生的很好,許連瑯進來時,也不過看了一眼就挪開了,三公主與容昭不同,到底是在皇家長大,自帶拒人千里之外的疏離感。 今日天還未亮,路薏南就被婢子叫醒,說是那位許姑娘已經來了,她很驚訝,沒成想這么快,行宮與圍場所隔不遠,但至少還是有兩天的腳程。 細細詢問了才知曉,許姑娘憂心七殿下,舍了馬車轎攆,直接爬上了馬背,柔柔弱弱的姑娘,在馬背上日夜不休,山路顛簸崎嶇,馬背上實在不好受,膝蓋胯骨都被扯的生疼,連派遣過去的侍衛都受不了,許姑娘硬是一聲不吭挺了過來。 期間吐了好幾次,還是在侍衛的強說下,才肯在驛站歇腳,喝了口熱茶,便又開始趕路,侍衛無不感慨,說沒見過這么能吃苦的姑娘。 路薏南心里跟明鏡兒似的,沒見到人的時候,害怕自家這個傻弟弟被人坑了騙了,畢竟路介明年歲還是小,對女人的好奇心沒有人引導,實在是容易被人引到溝渠,她對這位許姑娘說不上有偏見,只是總想著能親眼見見為人才好。 等著人終于來了,才恍然大悟,這樣的姑娘的確值得人喜歡。 但這樣的喜歡未免有些僭越了。 路薏南安靜的看著他們的舉動,早就遣散了一眾伺候的宮人,她長而秀的眉頭皺了起來,察覺到許連瑯率先升騰起的尷尬情緒,她那雙如霧似雨的眼中浮現出一抹琢磨不透的笑意。 反觀自家的七弟弟,人都還沒清醒,撒嬌賣萌的動作已經連續不絕,其實他也不過才十四歲,該是這樣的性子。 哪有什么人會平白無故的少年老成,不過都是無奈之舉。 路薏南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路介明,她以為他獨立倔強強過一眾皇子,是匹蓄勢的狼,卻不知道,原來在特定的人面前可以瞬間化身為奶狗。 哼哼唧唧的樣子,囈語間都在暗含著渴望疼愛的心思。 路薏南遵規蹈矩久了,破格的事就在眼前,她只想放他們一馬,也更想為他們留住這難得的相守。 為了不讓許連瑯推開自家弟弟,路薏南很知趣的悄悄離開了。 離開前還一再囑咐,“許姑娘,你多看著點兒,他老是時不時的就發起熱,我守了幾日了,累的不行了,該換你了?!?/br> 她佯裝苦惱繼續道:“等你什么時候累了,再派人去尋我。你也知道,木蘭圍場這邊女眷本來就少,看護傷患這樣的事,還是女眷來更細致些,是不是。” 她信口開河,到底也還是心虛不敢與許連瑯對視,說完就匆匆離去。 她并不想留在此地不招人待見,她百分之百確定,小七并不是很想看見自己。 同樣都是叫“jiejie”,怎么“jiejie”跟“jiejie”差距那么大呢? 同時她也很是確定,許姑娘不會叫自己來看護路介明。 她樂于自在,也算是終于得空,與自己的親弟弟清算清算太子那件事。 說是清算,不如說是更想弄明白真相。 帳篷中終于只剩了他們兩個人,許連瑯微微抬高了腦袋,垂眸去看路介明,少年病態深重,不過幾日未見,已經瘦了一圈。 她心疼被他瘦掉的rou,都是她一口一口喂出來的,怎么就說瘦就瘦了呢。 少年的眉頭緊皺,清冷孤絕的眉眼摻雜了一副可憐相,眼眸終于完全睜開,清晰的倒影出了自己的模樣。 透過他的瞳孔,她看到自己的樣子,焦慮、憂心、懼怕、后悔、疼惜……種種情緒險些要將她揉碎,她終是再也忍不住的,回抱住了路介明。 “介明,大概,是我錯了。” 男女的身形緊密的貼合,誰都沒能再生出緋色的心思。 路介明呼吸都輕緩起來,生怕驚擾了這個來之不易的擁抱。 “jiejie,你終于肯叫我介明了?!?/br> 低柔的嗓,沙啞的音,干裂蒼白的唇,噴吐出的氣息是暖的,是熱的。 “別再……叫我……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