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同樣都是親生兒子,太子和老六已經開始接手政務,他卻還要被困在這一隅之地,艱難的長大。 他口唇輕啟,“聽聞西北大漠荒煙,鐵馬金戈,商道上還有駱駝崢鈴,不知道以后有沒有機會見到。” 太后窒了一瞬,王公公見此,擅作主張道:“定然是可以的,等七殿下再長長,總會有機會的。” 話題被這樣輕易的敷衍過去,路介明并不急,繼續徐徐推進著此來的目的,他看似被動,實則主動。 太后親自為他布菜,路介明坐得穩穩的,并沒有推辭,更沒有表現出受寵若驚,太后越看越滿意。 她受盡了兒孫的奉承討好,碰到個這樣的,更覺他穩重。 “今日要不是你,常貴人母子怕是要一尸兩命。等她再養上幾天,哀家讓她親自登門道謝。”太后舀了一湯匙濃湯,枸杞漂浮在湯面,羊膻味被處理的很好,羊腰片沉在湯底,“嘗嘗這個,你喝這個好。” 路介明接了過來,道:“都是孫兒該做的,常貴人是父皇的妃子,腹中的孩兒是孫兒的親弟弟,都是尋親骨rou,一家人不分你我。” 太后完全被這句話取悅到,皇家哪分什么一家人,都恨不得斗的你死我活,但她身居高位多年,也不過是個普通老人,人一老更愿意看到子孫合合滿滿,兄友弟恭。 太后是越看路介明越順眼,越看越喜歡,她蓄著長指甲,染著豆蔻的手按著桌面綢布。 心思百轉千回,已下定決心。 本只是想吃一段飯慰藉自己那份放不下的心,但路介明的表現實在叫她驚喜,她琢磨著,不如就推波助瀾一把,丟給他個機會,能不能把握住就全靠他自己。 她壓低了聲音,屏蔽了一眾宮人,只留心腹,“可見過你父皇了?” “未曾,父皇忙于公務,該是已經忘了孫兒。” 太后幽幽嘆了口氣,“今日朝中忙,除卻來熱河行宮第一天見過,哀家也好久不見了,這么多年可曾怨恨過?” 她問到最后,語氣不自覺加重,她睜大一雙眼,不肯放過絲毫路介明臉上的細微表情。 弒父的皇子古往今來不少,她須得先問明白,總不能給了他機會,反倒讓他去害了自己的兒子。 孫兒總是隔著代,他再憐惜,也比不過自己孕育的兒子。 路介明眼神暗了暗,第一次躲避了太后的眼神,太后心里咯噔一聲,復又看他睜開眼,眼里透著惶然,不惜自鄙,“孫兒不知。孫兒不爭氣,入不了父皇的眼。” 他對上太后的眼,又怯懦收回,水亮亮的眼蒙著一層潮氣,強行翹起唇角,引得太后心口發酸。 他不知道怨恨與否,心里也是該恨的,畢竟任誰遭這一通搓磨心里都會埋怨,他若真說不恨,反倒像是假的。 她起身,手搭上了路介明放在膝頭的手上,順勢拍了拍,“好孩子,哀家疼你。” 太后驀然壓低了聲音,湊近他的耳,“過幾日,木蘭圍場你代哀家去,哀家年紀大了,骨頭都松了,看不來你們射獵了。” “到時候,也可與你六哥切磋切磋。” …… 路介明離開太后居所的時候,暮色鋪滿了天際,彎月色澤很淡,星星的光輝異常明亮,月暗星明,星星做陪襯做久了,早晚有一日可以取而代之。 臨近聳云閣的時候,他就謝絕了王公公的相送。 他下了轎子,孤身一人往聳云閣趕,聳云閣前的臺階一如既往長的很,他爬了許久,臨近最后三階,停了下來。 今天一天累的他精疲力盡,大腦在太后那邊時就喧鬧著罷工,卻在此刻,重新鮮活起來。 他隱約覺得他與許連瑯算是吵架,他先是不語,jiejie脾氣不算差,但很厭煩他的冷漠,繼而也跟著沉默。 他本以為今夜回到聳云閣又會是一片寂靜,卻沒成想,還沒進去,就見許連瑯站在門口等他,臉上帶著笑,梨渦又露出來跟他打招呼。 他心如擂鼓,再多的不爽,見到她的那刻煙消云散,他被她吃的死死的。 他加快步子,想盡快靠近她。 只差一點手指就可以碰到她的手時,她突然拔高聲音,“阿竹,來,殿下回來了,伺候殿下洗漱吧。” 星星的光散進她的眼瞳,像是水中碎光,碧波蕩眼迷人心竅。 第49章 我沒有(第二更) jiejie還在與我慪氣。…… 從東屋跑出來個小身影, 女孩子圓臉大眼,睫毛像把小扇子撲閃撲閃,看到路介明的第一眼, 瞬間便捕捉到了少年臉上的冷漠,他不近人情, 冷淡的眉眼起了幾分厭倦。 阿竹猛然拘謹,恭敬又瑟縮的行禮。 她聲音很脆,“奴婢阿竹, 請殿下安。” 聳云閣點了些明燭,燈火灼灼,他背光站立, 一半臉隱沒在黑暗中。 許連瑯抱著胳膊,她胸口憋著悶氣, 陰陽怪氣,“來了四個婢女,管事公公已經賜好名字, 梅蘭竹菊, 再加一阿字,好記好叫,這四個丫頭里,讓阿竹以后服侍你可好?” 總是陰差陽錯, 老天戲弄。 她希望路介明似松竹般長大,便在他尋常的衣衫上留下竹的花樣,等他終于有了竹的身板,身邊又來了個叫“阿竹”的女孩子。 阿竹曾在宮中伺候三公主,聽聞陛下今年來熱河行宮避暑,特意請了命來聳云閣, 完全是為了路介明。 少女懷春心思藏不住,只說年幼時驚慌一瞥,便再也忘不掉了。 她年幼便在宮中伺候,與路介明年紀相仿,今年也不過十四,七殿下當年不單單拯救了許連瑯,給了她希望,也一并安慰了不少人。 許連瑯只用了須臾的時間驚訝,又用了須臾的時間接受。 該是如此的,她的小皇子會讓諸多人念念不忘的。 她站在阿竹背后,看他們站在一起,年輕的面頰上是自己快要消失的少年氣。她不得不承認,她真的年紀大了,每每望著銅鏡里的自己,面貌在變化,依然美貌,甚至于在她這個年紀,美貌達到最大值,女人的魅力與少女的嬌羞交織在一起,是自己最好的年紀,但終究是抵不過阿竹的青春伶俐。 想起白日里自己的荒誕心思,她笑著搖了搖頭,對路介明有想法真是自己昏了頭。 不待路介明說話,阿竹已經手腳麻利的要往路介明居住的偏殿走,她做事干脆利落,腳下生風,沒走出幾步,就被叫住。 “回來。”他音量不大,足以讓阿竹停下來。 許連瑯看著他們兩個人的互動,同齡人湊在一起自帶一種氣場。這種氣場是她融入不進去的,她悄悄挪了幾步,覺得畫面有些刺眼。 阿竹生就一雙笑眼,不笑的時候也眼角彎彎,是個十分討喜有感染力的長相,她彎著的眉眼里是羞澀是憧憬,眼睛黏在路介明身上,聽到殿下喚自己更是不再懈怠,膽子大了起來,正正好站在路介明面前,這一站,恰好將許連瑯擋了個干凈。 她也生有一雙梨渦,比許連瑯的要更深一些,路介明越發冷淡,鳳眼越來越冷。 他跨步過去,徑直掠過阿竹,攔在了許連瑯面前,他幾不可聞的嘆息,輕輕喚了句,“jiejie還在與我慪氣。” 路介明清雋利落的眉目一瞬不瞬的盯著她,又因為擔憂她的反感,而微微后退了一步,拉開些距離,但因為他的視線一直糾纏著她,這樣的距離反倒有些欲蓋彌彰的繾綣。 許連瑯不太敢與他對視,與其說是跟他慪氣,不如說是自己心虛。 她想將這事翻篇兒,便仰起臉去尋他的視線,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少年眼神濕漉漉的,跟小路子如出一轍,她繃不住了,強壓著嘴角的笑意,“我沒有!你別動不動生氣就好了。” 燭火西斜,將他們二人的身影拉得很長,倏爾,高大的身影籠上過來,擋住了許連瑯眼前的光,一院子的宮人都望了過來,阿竹咬著下唇,在路介明強烈的眼神示意下轉了身子。 阿竹不可置信,轉身之前,她看到殿下的手放在了許連瑯的腦后,手骨凸起,能看出他在用力,殿下佝僂了腰背,額頭順勢貼了過去,太親密了。 背過身的瞬間,她緊緊閉上了眼,耳朵卻捕捉到了細微的聲響,風吹草木的窸窣聲與蟬鳴蛙叫一齊涌過來,裹挾著將身后的竊竊耳語一并帶了過來。 “jiejie我錯了。” “你怎么動不動就道歉?” 阿竹牙齒咬上舌尖,帶來幾分疼痛才好讓自己不因為這對話而驚呼出聲。 這太荒唐了……荒唐之后,又忍不住艷羨,甚至于嫉妒。 重逢之后再見殿下,殿下的變化叫她欣喜,高大俊朗,不比任何一位皇子差,但渾身清冷,寒若冰霜,她并不敢提及當年的相遇,卻沒想到殿下這幅冰冷面孔下還有這樣的一面。 殿下的聲調突然放低,無奈又無措,無意識的在撒嬌,“不讓道歉又不讓生氣……jiejie可真難伺候。” “路介明,你頭太沉了,”許連瑯的聲線透著嫌棄,“挪開挪開,你是狗狗嗎?” 阿竹屏住了呼吸,直覺告訴她要聽到什么不得了的話。 “汪汪汪。” 阿竹當場石化……少年清越又刻意放柔的聲音學起狗叫來,都帶著狗崽子求奶求撫摸的調調。 阿竹心臟砰砰跳,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轉頭,單聽聲音腦子里止不住的浮想聯翩,剛剛已經貼額頭了,那接下來是要如何呢? 是擁抱,是親吻,還是什么更了不得的…… 就在她幻想出更為露骨的畫面時,許連瑯氣喘吁吁地推開了路介明,他將腦袋放在她的肩膀上,大狗狗一般的嗅來嗅去,挺翹的鼻尖抵了過來,擦著她的側臉。 許連瑯不由的臉上發燙,他柔軟的發梢撓著她的脖頸,一路撓到心里去,她心跳的很快,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的手用力去推了他的肩膀,白嫩的耳根紅的要滴血,怕人聽到,聲音很小喚他,又嬌又嗔,“路介明,別這樣。” 他力氣太大了,她有些絕望的發現,若他真是想做什么,以這樣的力氣懸殊,她是根本逃脫不掉。 路介明從她身上埋頭起來,眼睛濕沉,帶著狎昵。 狹長的鳳眼窩著一道明火,遇她就燃。 他嘗試著與自己和解,與她和解,如果自己噴薄的感情最終的結果是讓他們無休止的吵鬧與漸行漸遠,他寧愿壓抑起自己。 他引著許連瑯去了偏殿,阿竹本想在后面跟隨,路介明側過頭道:“以后偏殿誰都不許進……”,未了,他又加了一句,“除了jiejie。” 前半句還言辭嚴厲,后半句又偃旗息鼓,他的雙標做的明目張膽,偏愛的有恃無恐。 他目光終于落到了阿竹身上,微一打轉,又討好似的低了頭詢問,“jiejie若是不喜歡他們,我便當即讓他們回去。” 阿竹當即跪下,她的額頭壓在濕軟的地面,泥土的腥氣從鼻孔中鉆,“懇求殿下不要……” 她戀慕路介明是一方面,被主子趕出去又是另一方面,一旦被主子趕回去,基本上也就沒了活路。 她哀求著,路介明根本沒看她,她淚流滿面,聳云閣其余伺候的宮人也發現了這樣的變故,挨個跪下哀求。 阿竹在宮里當久了差,心思活絡的很,當即將叩頭的姿勢對準了許連瑯,磕了下去。 “求許jiejie饒我們一命。求許jiejie為我們求情。” 她此話一出,別的宮人也跟著動作。 許連瑯哪里見過這樣的場面,再著說,她也是做奴婢的,哪里受的住她的叩拜,火急火燎的要躲。 路介明已經先行一步,將她完完全全擋在了后面,眸光一掃,他們立刻噤聲。 許連瑯抓住了他的衣角,路介明道:“jiejie,我們先進去,我有東西要給你。” 許連瑯沒動,她看著這跪了滿地的人,阿竹抬手掩面,已經開始啜泣。 晚上明明風很涼,但還是熱的她心頭煩躁。 她不喜歡這種感覺,看似她高高在上,受著他們的懇求,但實則是他們在架著她,在逼著她,在與她對賭,幾乎是捏住她的七寸,在讓她不得不做出讓步,不得不按著他們的要求來做。 許連瑯額角緊了緊,唇角笑意隱去,抬手拍了拍路介明肩頭不知道從哪里沾到的灰,“殿下,留下他們吧,娘娘與你都需要下人伺候。” 路介明靠著門依著,他一貫挺直,此時懶懶散散,長腿交疊,干凈而修長的脖頸舒展著,他笑道:“也好,這樣可以幫jiejie分擔一下,jiejie不用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