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許連瑯哪里不懂這些規矩,進宮之前,姑姑就把明里暗里的規矩都教給她了,她人生得機靈,立刻參透了許多。 離家前,姑姑將她的手握在手心,看著侄女稚嫩卻如花莖般生長的身子,眉頭皺得緊緊的,話重復了一遍又一遍,“阿瑯啊,進了宮,不要險中求富貴,咱活著進去,也要活著出來。不求富貴命,但求人長生。” 大富大貴不是一般人要得起的,跟在貴人身邊伺候是要提著腦袋過日子的,她沒什么大志向,只想在二十五歲之前好好的捏緊自己的小命,出宮后,找個老實人嫁了,回去侍奉父母。 既如此,遠離爭斗的皇宮漩渦,來熱河行宮這邊,倒也真真是個好去處。 更何況,她伺候的主子,也曾對她有過恩惠。 她蹲在岸邊,伸手舀了些水,洗了洗手心粘膩的汗,她不緊不慢的說:“我悄悄看過了,他們塞了好多銀子呢,我就這么點家底兒,搭進去以后可怎么活啊”。 李日哼了一聲,并不認同,“你現在就不好活。” 李日直接坐在她身邊,揪了兩束狗尾巴草,指尖輕捻,開門見山問:“找我做什么?” “公公來行宮日久,定是知道些門路的”,她壓低音量,“行宮吃穿不好,昨日雨下得那樣大,被子都被淋濕了,今夜還不知道蓋什么……” 她適時收了聲,話說一半,留一半。 不管是從宮外偷運,還是宮人私昧再轉而交易,這些門路,她沒必要點明知曉,只要她出銀子,東西能到她手里就行了。 在宮里,向來都是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等著!” 李日霍然起身,將狗尾巴草編好的小兔子丟在地上,看也不看她,轉身就走。 許連瑯連忙跟了幾步,她側身擋在他面前,伸出三根手指,“公公,要三床被子呀。” 李日聞聲,古怪地看了一眼她的指尖,想明白之后,忍不住嘲弄道:“你倒是大方。” 許連瑯咬了咬下唇,略有些不好意思:“殿下年幼,容嬪娘娘千金之軀,染了風寒就不好了。” 李日嘴唇蠕動,話到了嘴邊,又狠狠的咽了回去。 罷了,小丫頭年紀小,明哲保身的道理,說多了反倒不聽。 許姑姑的情分那般深,他以后為她留個心眼兒就得了。 …… 許連瑯抱著三床被子往回走的時候已然正午。 日照當空,寒意消散不少,她晃了晃腦袋,有些暈暈乎乎。 李日公公辦事利索,三床被子綿軟厚實,她不斷向后仰著腰,曲起膝蓋往上頂著,被子才不至于滑落。 她仰起下巴,隨意望了一眼跌落的屋瓦,想著陳嬤嬤應下的話。 行宮中有資歷的嬤嬤最會拿喬,仗著行宮規矩不嚴,總愛在各種小事上耍心眼子,像修屋瓦這種事,她不拿出些銀子,恐怕還要一拖再拖。 主殿尚且可以湊活,七皇子住的偏殿卻是絲毫不能怠懶。 許連瑯想起昨夜攏在懷里的瘦弱的小身子,又想到陳嬤嬤茶盞中醇白的牛奶,心里泄氣。 陳嬤嬤那樣大的年紀還喝什么牛奶,皇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呢,連碗蛋花湯都喝不上。 “咣當”一聲,一片屋瓦落在她腳下三寸之處。 驚得想的入神的許連瑯差點叫出來,她下意識抬頭去看。 光線刺目,耀在角檐屋脊上,屋頂上的雨水還在往下淌著,琉璃瓦折射了七彩光。 七彩琉璃光中,裹著一身白袍的七皇子站在屋脊上,正面無表情的,提著一塊瓦片往下丟。 “咣當”又是一聲。 這次,砸在了許連瑯正前方。 第3章 殷勤 殿下真厲害,自己都可以修屋頂!…… 許連瑯跑遠幾步,踮起腳尖努力往上望,尖俏的下巴往下壓了壓被子,好讓自己看的更清楚一點。 高聳尖滑的屋脊上堆著捆綁好的茅草,碎了邊角的瓦片綴在屋檐,要落不落。 路介明一手扶著屋脊,慢慢彎腰收拾這些瓦片。 較同齡人,他長得算高的,但半蹲起來,依然小小一只。 寬大的白袍兜著風,鼓起了好大一塊,他顧不得,加快了手里的動作。 他先是清理干凈半碎的瓦片,然后將茅草覆蓋在屋瓦殘缺的房頂。 動作熟練,該是做過很多次了。 手指拎起瓦片一角,手背上還帶著孩子氣的rou窩,短短圓圓的奶乎乎的一雙手正趕著做大人才干的活計。 雨水潤亮仍未干,屋瓦滑的厲害,他猛一趔趄,左腳踝往旁邊翻去,他眼疾手快,卻也直直地蹲跪了下去才勉強穩住身形。 許連瑯看得心驚rou跳,心都快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 但本來已經要卡到嗓子眼的,要規勸他盡快下來的話,卻怎么都說不出口了。 這自然不是七皇子第一次這樣做了,當然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 假稱離宮養病的容嬪到底犯了什么錯,誰也不知道,皇家秘密,無人可以探聽。 但那些公公嬤嬤都是人精,他們哪里看不出宮里的態度,沒有絲毫依附奉承價值的人,自然受不到優渥的照顧。 就連修繕屋頂這樣急迫的活計,她都得拿出些銀子奉承一番,才得陳嬤嬤爽快答應。 七皇子不這般做,今夜就沒法睡。 他還那么小,從哪里找到這堆干茅草,又是怎么背上去的呢? 許連瑯想不到, 一個孩子能有什么法子呢? 但孩子的法子,不也就那么多。 無論哪一種,都不該是個十歲的孩子應當承受的。 許連瑯站在屋檐下,緊張的看著他的每一個動作,懷里的被子壓的她手臂發酸發麻。 她沒敢出聲驚擾他,更沒有在這個時候阻止他。 路介明從屋頂下來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他對面的許連瑯。 他皺了皺眉頭,目光從她懷里的三床被子上移開,他轉動了一下腳腕,徑直從她身邊走去。 昨夜那般,還歷歷在目,他心中是帶著幾分難堪的,來熱河行宮的這兩年,他早就習慣了在人前表現的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躲閃了。 十歲的男孩沒那么要面子,但十歲的路介明卻要掛上所謂的皇子面子。盡管他早就深惡痛絕這一身份,這一出身,但在熱河行宮,卻是他唯一可以攥住的保命符。 他再不濟,再被親生父親厭棄,身上流的也是皇家的血。 他得撐著,撐出一個皇子該有的樣子。 他年歲小,母妃又那般模樣,若他真如同齡孩子一樣咿咿呀呀擔不得事兒,那這兩年,早就被人啃的連骨頭都不剩了。 他是深宮中長大的孩子,在迫害中成長,在陷害中存活, 陡然露怯,還是在這個新來的宮女面前,讓他一時之間無所適從。 沒成想,許連瑯幾大跨步就可以截住他。 十六歲的少女身量高挑,路介明才只堪堪到她的肩膀。 身高上的優勢,使許連瑯可以輕而易舉的俯視他。 這還是第一次,她得以在光線充足的地方細細打量七皇子的五官容貌。 五年前,她便見過他,那時他還是個圓乎乎的奶團子,在記憶中存留的長相已經模糊到難以聚焦到具體的五官,但她仍然清楚的記得當年七皇子給她的驚絕。 如今,五年歲月匆匆,奶團子抽條成小小少年,下顎角還未生成凌厲棱角,五官尚且緊巴巴的擠在一張臉上,面頰上還帶著嬰兒特有的腮rou,將整個臉型襯的發圓。 十歲的男孩子,正是最尷尬長相的時期,但他依然一如既往的生著令人驚嘆的樣貌。 許連瑯目光恍惚,一時不知落定在何處。 最奪眼的,先是那管又高又挺的鼻子。 十歲的少年,鼻子已經長成了讓人驚喜的弧度。從山根到鼻翼,高且翹,長在那張尚且青澀稚嫩的臉上,一下子將孩子的稚氣高束,添了些許生人勿近的疏冷。 他沒有隨了容嬪的桃花眸,反倒生了一雙鳳眼,矜驕的眼型狹長,自帶氣度。 此時視線落在前方,黑色的瞳仁迎著太陽散了些碎光,眸光曜曜,看著她的樣子,隱隱透著不耐。 小孩子生氣本來是最不加遮掩的,最為直白的。 偏偏七皇子,情緒完全收納在眼底,表情極淡。 許連瑯往上提了提被子,試圖讓自己的語氣更顯輕松,“殿下,奴婢已經找了管事陳嬤嬤,今個兒晌午之后,就會有人來修屋頂的,以后這些事交給奴婢就好了。” 路介明本是一直低著頭,聽罷她這些話,才慢慢仰起頭看她,目光終于聚焦在她身上。 他身上的衣袍很不合身,不知道他從哪里尋來的,手腳都長出一大截,他站得很直,衣袍將他完完全全罩在里面。 許連瑯家中是有弟弟的,弟弟年紀與七殿下相仿,她是熟悉如何與小孩子相處的,她壓低了身子,努力和七殿下平視。 小孩子是最不喜歡被當作小孩子的,于是她道:“殿下真厲害,自己都可以修屋頂!奴婢大你這么多,別說修屋頂了,光上去腿肚子都會抖。” 她抱著三床被子還硬要壓低身子的模樣,很是滑稽,以至于話中都帶上了些殷勤味道。 這樣的殷勤,讓路介明抿緊了唇。 他微頓半晌,黑白分明的眸在眼眶中打轉,良久,他偏側開臉,牽出一線又長又密的眼睫。 他不言不語,從她身邊走開。 許連瑯愣在原地,只聽側殿木門“次啦”一聲被拉開,又“次啦”一聲被緊緊關上。 傍晚時分,陳嬤嬤派遣過來修繕屋頂的太監才姍姍而來。 許連瑯暗下嘆氣,來的這樣晚,不知道今天能不能修好。 小太監們懶懶散散,干活有一搭沒一搭,許連瑯站在屋檐下,盯著他們。 太監撇撇嘴,交頭接耳,被盯著催促干活的感覺不好受,他們只得嘴上牢sao不消停,“你看,又來一個更會裝的。” “可惜……看不清形勢啊,還真以為容嬪能回宮呢,抱大腿都抱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