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宣政殿。

    李隆基于龍椅上正襟高坐，面沉如水。文武百官左右而列，俱都小心翼翼，目不斜視，唯恐天子遷怒自己，殃及魚池。

    禁軍及刑部、大理寺、御史臺等但凡與查案有牽扯的官員，更是將頭埋低，大氣都不敢喘。

    整個朝廷針落可聞，壓抑的氣氛籠罩全場，像是狂風暴雨前的寂靜。

    遼東奏折一案久久未破，天子的心情越來越差，聽說前晚還打壞了最心愛的琉璃杯。此時此刻誰也不敢觸那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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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圓扛著阿雅來到宣政殿時，正看到李隆基立身而起，群臣寒蟬若驚。

    昨夜斬滅黑影后，方圓脫力昏倒，再次醒來已是半個時辰之后。

    這一夜發生了太多的事，當方圓扛著阿雅和肖灑走出荒宅時，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看著肖灑嘴角干透的血跡，方圓心中一陣后怕。

    若知道會讓肖灑如此遭罪，他絕不會摻和此案。

    不過，幸好肖灑舌頭還連著一小截，有了師父給的生機丹，這蠢豬已無大礙，只看何時恢復了。

    回想昨晚那一連串變故，若不是巫力莫名其妙地大發神威，這時方大將軍恐怕真成一頭毒獸了吧。

    黑影死得憋屈，死得莫名其妙，方圓至今還想不明白，黑影那般強大的修為，為何會被他幾拳打死？

    師父是說過，巫力介于靈氣、龍氣之間。就品質而言，巫力高于其他修士的真氣，更接近龍氣一些，以至于巫力同樣有克邪的作用。可是師父同樣說過，若說龍氣是鋼刀，靈氣是豆腐的話，巫力勉強算是面條，比豆腐結實一點，可在鋼刀之下，豆腐、面條并無太大差別。

    方圓不是沒和黑影斗過，太子府時，巫力附于大刀之上，連斬黑影幾刀，也不見黑影有何懼怕。為何，今晚的巫力這般強？

    金槍不倒丸只是戲言，可也正好映出了方圓心中的疑惑。

    只是這個疑惑無人能答，只能方大將軍自己去找答案了。

    將肖灑扛回家安頓好后，方圓正好碰上了四下尋他的龍門瘦高道人。在瘦高道人解毒丹的幫助下，方圓終于煉化了體表殘留的劇毒。

    昨夜吞服妖丹后，猩紅、烏黑之氣上下亂竄，方圓一心二用，邊和阿雅閑聊以作掩護，邊偷偷煉化毒氣。實際上只是一會兒的功夫，方圓便煉化了毒氣，只留下體表那一丁點兒麻痹對方。

    可是，當時輕松煉化的毒氣，一覺醒來后，竟然變得如此難纏，自己費盡力氣也沒煉化多少。

    方圓這才想到，也許煉化毒氣時巫力已經吃藥了。

    在瘦高道人的陪同下，方圓扛著阿雅向著皇宮走去。

    肖灑家離皇宮極遠，方圓大戰一場也是精疲力盡，所以一路上走的很慢。

    瘦高道人姓孫，名正德，很中規中矩的名字，據說是他未修道時，凡俗父母給起的。

    方圓一路和孫正德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心思卻一直在昨晚巫力吃藥的問題上。

    就他娘的威武了一陣子，和吃了金槍不倒丸有何區別？

    只是，這廝到底吃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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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方圓扛著一女子而來，李隆基眼睛一亮，豁然站起！

    兩個時辰前，新兵層層上報的消息，終于傳到了高力士耳中，而他也被高力士連夜叫起。

    聽到方圓查到兇犯，捉住黑貓時，李隆基心中一喜；聽到肖灑被抓，黑影要挾時，李隆基心中一沉。

    不管出于對忠心子民的保護，還是出于巫延的人情，李隆基立刻命高力士去請龍門道人。

    如此一來二回之間，又過了半個時辰，龍門道人和皇室供奉才齊齊出動。

    而方圓清醒后，扛著肖灑回家，如此陰差陽錯下，又過了半個時辰才碰上孫正德。

    李隆基今天的沉聲不語，卻不是臣子們揣測的憤怒，而是苦等消息的焦急。而他立身而起，更不是要發怒，而是看到了方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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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幸不辱命！小民，破案而歸！”方圓擲地有聲。

    “好！好！好！”李隆基連呼三聲好字。

    眾目睽睽下，方圓有條不紊地邊將阿雅放下，邊說道：“陛下，此乃真兇之一，金羽戲班阿雅?！?/br>
    “好！”李隆基再呼一聲好字！擊掌以賀！

    方圓解除巫力封印，阿雅發出一聲輕哼，緩緩醒來。

    她迷迷糊糊地看看四周神色各異的男子，偷偷地咬碎了牙縫里的毒藥。

    劇毒藥效神速，眨眼間阿雅氣絕身亡。至始至終未發一言的她，遠勝尋常男兒。

    這個悲情女子的落幕并沒有引起什么波瀾，自古諜子多是死士，眾人見怪不怪了。

    到手的功勞大打折扣，可是看著身邊突然凋謝的異域花朵，方圓心中只剩下嘆息。

    阿雅很快被護衛抬走，消失在世人眼中。

    收拾好心情后，方圓將能說于眾人聽的破案經過統統道出。

    一時間滿堂的目光皆投向方圓！這些目光已無昨日的冷漠！

    ……

    當聽到黑貓是憑著香氣找到奏折時，眾人無不驚嘆。

    就連李林甫也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唯獨崔宜臉色陰沉難看到了極點。

    誰知這時卻有一道刻意張揚的譏笑傳來！

    “無恥小兒，怎敢欺君？既然賊子能在奏折上做手腳，為何不直接偷了奏折？漏洞百出，也不知你做了何等惡事，才逼得女子自盡！”

    這人正是那晚被吹飛官帽的蔣委。蔣委振振有詞，腦海中已經想到，自己道出真相后，方圓大驚失色，天子、群臣佩服不已的場景。

    可事與愿違，蔣委發現，大家眼中沒有絲毫佩服，反而有些奇怪，像是看不起他一般。

    眾人心中無不譏笑：這蔣委也不想想，對方若是能直接偷了奏折，又何必再做手腳？遼東偏遠行事方便，若有可能，誰愿意等奏折入宮才下手？豈不是多此一舉？當對方和你一樣蠢嗎？

    “我兄弟為此險些喪命，你他娘的再敢犬吠，老子要你狗命！”方圓一夜驚心動魄，心中多少有些戾氣，如今被蔣委一句點爆！

    宣政殿里罵娘？

    群臣臉上一片精彩，有幸災樂禍，有搖頭惋惜，有怒目而視。

    他們本嘲笑蔣委愚蠢，沒想到還有人比蔣委更愚蠢！

    朝堂圣地，天子在旁，敢在此地罵娘，不是找死是什么？沒看到陛下喜色全無，怒火驟起嗎？到底是市井之徒，不懂規矩禮教，也無半點頭腦，帝王最忌臣子居功自傲，不過是破個案子而已，真以為自己有多大功勞？

    群臣心中一片誹議，無一人看好方圓。

    方圓這般做無疑是自尋死路，當然斬首肯定不會，但一頓板子是少不了的。

    尤其崔宜，一張臉陰沉轉喜，看他那激動的模樣，似恨不得鼓掌叫好！驕縱如他這般豪門嫡子，也不敢在宣政殿罵娘，一個賤民居然如此？真是作死！

    看著天子臉上的怒火，崔宜甚至能想到方圓接下來的遭遇，杖打五十！趕出皇宮！

    如此，方圓就算贏了賭約，也難逃一死，沒了天子庇佑，一個賤民算個屁！崔宜甚至已經想好怎么炮制這個害得他輸掉面子的賤民了！

    果然！

    天子含怒發聲！

    只是……

    “御史臺蔣委？你這般蠢貨如何進的御史臺？革去官帽，發配邊疆，去給朕從衙門小吏做起！”李隆基怒道。

    天子發怒，為何不是沖著方圓？這是所有人的心聲。

    難道，陛下不想立刻責罰功臣，怕寒了眾人的心？

    不應該啊，所謂賞罰分明，天子沒理由，由著方圓胡鬧！

    ……

    讓群臣大跌眼鏡的是，天子居然只是不輕不重地笑罵了一聲“方圓，你膽子不小??！”

    只是一句笑罵？方圓當眾失禮，天子居然只是不輕不重地罵了一句而已？

    而且為何這語氣夸獎大過責備？

    ……

    皇帝也是凡人，自有喜怒哀樂，自有性格喜好。方圓當眾罵娘不假，可是沒聽到肖灑險些身死嗎？沒看到方圓眼中的戾氣嗎？

    帝王無情不假，可也分場合人物不是？一是方圓乃巫延之徒，李隆基欠人人情，又想方圓為他所用；二是方圓破案有功，兄弟歷險，此情此景情有可原；三是波斯女子能被遼東所用，這背后若沒有魔門摻和，打死李隆基都不信，方圓斬殺魔門余孽，大漲國威，李隆基歡喜無比，更不會責罵；而最關鍵的是，李隆基看方圓順眼。

    李隆基看方圓順眼，這才是最大的緣由！

    也不知，本就郁悶不已的群臣若知道方圓罵娘，天子都覺得順眼，不知要郁悶到何等地步？崔宜，會不會氣得大叫陛下怎能偏心一個賤民？

    其實，倒不是說方圓有多招人喜歡，而是諸多因素結合而已。巫延之徒，前途無量；頭腦精明，性格直爽；天子正值用人之際，自然高看一眼。

    或著換個說法，更好解釋一點兒，兩個前途光明的修士，一個城府頗深，一個沖動直爽，作為帝王會喜歡哪一個？會重用哪一個？

    ……

    群臣的心思并未逃過方圓眼睛，只是昨夜一場生死后，他心境轉變不少，他想要榮華富貴，但有些東西比榮華富貴更重要。例如，骨氣、脾氣、當然還包括那頭蠢豬！還有那飄飄白衣……

    不給群臣留下半點回神的功夫，李隆基已經朗聲封賞！

    “方圓聽旨！爾不辭艱辛，日夜奔波，為大唐破解懸案！朕賜你從七品翊麾校尉，入北衙，執掌一營，為我大唐效力！”

    “謝陛下！”

    李隆基又道：“另，肖灑協助破案有功，官賜八品，一并調入北衙。”

    “小臣替肖灑謝陛下隆恩！”

    聽到此時，很多聰明的大臣已勃然變色。

    從七品翊麾校尉，不過是個散職，這點封賞實在不值一提，可是與入北衙執掌一營，連在一起意義就不同了。

    北衙禁軍可都是天子最貼心的心腹，方圓調入北衙，豈不是說已被天子視為心腹培養？

    要知道，北衙禁軍是皇帝私軍，北衙與南衙十六衛雖同為禁軍，但這其中是親娘后老子的區別！

    何為一營？大唐軍制中可沒有一營之說。掌管一營？一營有幾人？其中玄機難測啊。

    崔家幾個長輩更是眼珠子急轉，昨日的方圓，和今時的方圓，已不可同日而語。天子如此態度，崔家需要重新考量如何對待方圓了。

    “陛下，小臣記得十日前某人和我立下賭約。這個數額不小，小臣怕有人賴賬，還請陛下做主?！狈綀A自然不會放過崔宜，昨日種種還在眼前，被當眾堵在皇宮門口的滋味，確實不好受。事到如今，方大將軍倒要看看，這廝還笑得出來否？

    方圓一眼掃過，就看到了面色陰沉之極的崔宜。沒辦法，宣政殿中就這廝臉色最難看，不想找到都難！

    “哈哈，方圓你小子真是……崔宜，賭約可是朕做的證人，你不會欺君吧？”李隆基瞇眼笑道。

    說不上為什么，方圓覺得李隆基此時的模樣，和落井下石很像。

    “陛下說笑，臣怎敢欺君！萬兩黃金，臣一定一文不少地交到方大人手里?！?/br>
    崔宜驚慌失措地回道，臉色愈發難看……

    “崔宜，不知我這個賤民，比之你這個豪門嫡子如何？”方圓微笑道。

    方大將軍從來不是什么大度的主……

    你他娘的當日指著老子胸脯說，高低貴賤生而定之！今日老子就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問問你，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