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她來的時候,爺爺奶奶總是不在家。程鳴羽也總是餓著,病著,懵懵懂懂地等著死。 女人會穿過走廊,穿過低矮的門,來到程鳴羽的小床邊上。 她身上帶著好聞的香氣,撫摸自己額頭的手非常溫柔。程鳴羽不記得自己是否哭過,但卻隱約記得自己聽過女人說話的聲音。 別哭。乖。會好的。 諸如此類的話,給了程鳴羽小小的慰藉。 女人還會帶著食物,形狀精巧,還帶著難以形容的甜蜜。但程鳴羽印象最深刻的,還是女人手里的花。 那是一朵碩大的橙紅色花朵,在她虛弱冰涼的手心里微微發燙。 女人把花塞到她手里之后,那朵花便像是有生命一般,在她掌心里微微搏動。 程鳴羽想攥得更緊一點,但很快,花便開始融化了。 它像是一朵水做的幻象,在接觸到孩子的小手后開始流動。橙紅色的水從她手心里濃稠地滾落,但沒有沾濕她的衣服。它們全都沒入了她的胸口。 寒意被祛除了,呼吸也漸漸變得有力,程鳴羽覺得全身都溫暖起來,甚至能張口說話。 女人把帶來的食物放在床頭,這時候會俯身在她額頭上親一下。 程鳴羽記得她會嘆氣,像是高興,又像是難過。 “我下次再來。”她會小聲地說這樣的話。 然而下次再見到她,又是因為自己病得昏昏沉沉,她鉆進院子,給自己送一朵橙紅色的花。 “我原先并不知道那是山茶。”程鳴羽看著從楊硯池的傘沿處一行行墜落的雨水,“我們那邊的山上沒有這樣的花。但是到鳳凰嶺之后,應春和穆笑帶著我巡山的時候,我見到了真正的山茶。沒有橙紅色,也沒有那么大……” 過去的記憶與方才長桑的話一印證,答案便立刻出來了。 雨漸漸大了,楊硯池把傘往程鳴羽那邊移動,他的背很快就被淋濕。 “你怎么知道她是你娘親?” “后來才知道的……我……我罵了她。”程鳴羽捂住了臉,聲音在顫抖,“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她。” 女人帶來過多少朵山茶,程鳴羽根本數不清。 但因為有了這些山茶的庇護,她病過許多次都沒有死,反而越來越健壯了。眼看她能拿起鋤頭鏟子,爺爺便開始帶著她下地干活。山里的日子簡單,程鳴羽根本不知道外頭發生什么事,又換了什么樣的天下,她不識字,也沒有讀過書,反倒在農活上把自己鍛煉成了一把好手。 十歲那年,她在地里干活的時候遇到了野豬。 那是多雨的木魚村開始見不著雨的第一年。山里也旱得厲害,各種各樣的野獸開始跑到村里找吃的。那頭野豬吃過一次人,這回也是專門沖著村人來的。 程鳴羽跑得不夠快,被它傷得很嚴重。雖然后來野豬被打死了,但她也半死不活地被扛回了程家。 她當時以為爺爺奶奶應該還是不會理自己的,但沒想到老人竟把當時在村子里化緣的一個老和尚請到家中,為她治傷。 老和尚看了她的傷勢,嘴上連聲說“難”,能不能熬過這一晚上都難說。 程鳴羽昏昏沉沉中,聽見爺爺說了句“救救她吧高僧,我沒了兒子,家里只有她能干活”。 她有些傷心,但不知道是為誰傷心。 老和尚心生憐憫,當夜便守在程鳴羽身邊,一時念經,一時灌藥續命。 那女人便是這時候走進來的。 誰都沒注意她怎么就穿過了院子,老和尚還在驚嘆程鳴羽的傷好得快,轉頭便見屋子里站著個臉色蒼白的女人。 “讓我看看她吧,大師。”女人哀求道,“我是她娘親。” 老和尚一時沒看出女人的來歷,便讓出了位置,隨口問道:“你不在這兒住?” “他們……不喜歡我。”女人半跪在程鳴羽床邊,低聲說,“我也帶不走她,要不然……不會讓她吃這些苦頭。” 程鳴羽張了張嘴,但喉間干澀,發不出聲音。 她最后扁著嘴巴,一聲不響地哭了。 女人也流著淚,但臉上還帶著寬慰的笑:“別怕,乖。娘來救你,你會好的。” 她從懷中掏出一個布袋,小心打開。從布袋中竄出幾團青色的火,只有小嬰兒的拳頭大小,在程鳴羽面前飄動。 女人抓住了一團火,就要往程鳴羽胸口按下。 然而身邊的老和尚一聲怒喝,佛珠脫手打出,恰好擊在女人的肩膀上。 女人痛呼一聲,不由得松了手,那團火便立時竄到空中,繼續飄動。 她咬著牙又伸手去抓,老和尚再次亮出手中佛珠,這回恰擊中了她的額頭。 “何方邪物!”老和尚又氣又怒,聲如洪鐘,“這是生人的魂,你從何處奪來!” 女人一下便跪在了地上:“大師,你讓我救她!” 程鳴羽的眼淚沒了,她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自稱她母親的女人,額頭上裂開一道縫隙,卻不見有血流出。 “這雖然是生魂,可我只取了一點,每人身上我只敢取一點點,不過一兩年……這不算害人,你讓我救她。” 老和尚怒氣沖沖,將手中佛珠摳下一顆,揚手往門外扔去。 原本還在屋內飄動的幾團火隨著佛珠去了,離開這兒之后立刻朝著各個方向四散,回到了原處。 老和尚回頭正要懲治那邪物,忽見邪物又往床上的小孩撲了過去。 程鳴羽嚇得尖叫起來:她看到女人的手探入胸口,正從里面往外拉扯著什么東西。 “娘親能救你……”她一句話還未說完,老和尚的枯手便當頭抓下,一掌拍在她頭頂上。 女人尖叫一聲,滾倒在地。她急急爬起來,想抓住程鳴羽的手,但程鳴羽卻縮了回去。 “妖怪!別碰我!”十歲的小姑娘因為怕,因為恐懼,失聲大喊,“不許碰我!” 老和尚的佛珠再次打了過來。女人愣愣看著程鳴羽,沒有躲開這一回。她的眼神還兀自殘留著急切的疼惜,但卻被程鳴羽的兩句話震住了,一時間沒有任何反應。 佛珠穿過她的身體落地了。一團蒙昧不清的霧氣從她跪坐的地方散去,飄出了門外。 “我當時以為……她以前也是這樣偷別人的壽命來填我的,所以我很害怕。”程鳴羽說得艱難,楊硯池拉著她的手,不出聲地安慰,“但原來不是的,她之前給我的,竟然是白汀的仙魄。” 她抬起頭,眼圈發紅。 “我不該那樣說的……可我再也沒見過她了。我也不知道她現在是否還在村子里。”程鳴羽再次捂住了自己的臉。 楊硯池半晌沒出聲,他在思考別的事情。 “……芒澤之所以允許你站上去,鳳凰嶺之所以接納你,包括春山行……原來如此。”他低聲道,“是因為你體內有白汀的仙魄。” “對。”程鳴羽自嘲地笑了,“不是因為我,是因為我身上有白汀的痕跡。我只是白汀仙魄的容器,它們承認的并不是我程鳴羽本人。” 她并不看向楊硯池,只是低頭瞧著泥地上被雨水砸出來的小坑。 “我算是什么啊……”她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 有手拍了拍她的腦袋,程鳴羽下意識地抬起頭。 楊硯池仍舊穩穩地舉著雨傘,為她擋住了越來越大的雨水。傘下是安全的,干燥的,溫暖的,她被人保護著。 “我知道我為什么要好好活著了。”他輕笑了一聲,很快正色道,“山神,去當真正的山神吧。” 程鳴羽一頭霧水:“什么?” “沒有人比你更合適了,不是么?”楊硯池的聲音低沉但有力,“我有一些除練弓之外的本事可以教你。它們是我貨真價實從長桑那里學來的,但我是rou身凡胎,用不了。” “什么本事?” 楊硯池舉起手指,在虛空中飛快畫了個圖案。 “法咒。”他說。 程鳴羽一愣,但她隨即立刻想起了一件事。 在許久之前,她要求穆笑先去解決鬼師之時,穆笑為了表示自己將遵守這個約定,他和程鳴羽用法咒定了一個約。 她還記得,穆笑當時在虛空之中,畫了一個青金色的圖案。 整座鳳凰嶺沐浴在大雨之中,雨神峰上卻十分干燥。 應春與甘露仙在喝茶,指著頭頂不下雨的這塊空間問:“這是雨師弄的?” “他知道你要來找我喝茶,所以玩了個小法術。” 應春抿著嘴笑了。 “你和雨師關系不一般啊。” “只是小把戲,白汀以前常來找我喝茶,她也這樣做過的。”甘露仙不以為意。 提起了白汀,兩人都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白汀消失之后,仙魄四散在鳳凰嶺各處,我和穆笑曾經去尋找過。”應春晃動著手里的茶杯,“但沒有找到。” “白汀的仙魄應該是被別的精怪吸收了。”甘露仙應道,“畢竟那是山神的仙魄,可增進的修為不止一星半點。” 應春點點頭,很快又搖搖頭。 “我們探問出來的卻不是這樣。當時有不少鳳凰嶺的精怪因為山神隕落而出走,有的人舍不得白汀,收集了她的仙魄,卻也不吸收,就這樣帶著離開了。” “什么?”甘露仙吃了一驚,“是誰?” “我忘了她的名字。”應春說,“她非常喜歡白汀,我記得以前常常能在留仙臺見到她的。她是一個木芙蓉花精,鳳凰嶺上很少見。” 甘露仙沒料到居然還有這樣一層往事,低頭默默不言。 “她離開鳳凰嶺的時候,很多精怪都看到了。她手里捧著不少山茶呢。有精怪向她討要,她還不肯給。”應春的聲音漸漸低了,“后來,從別處飛回來的鳥雀告訴我,它們在人的村子里看到了她。” “人的村子?” “她和人在一起了。”應春遙遙望向留仙臺,“希望她沒有和人生下孩子吧。突破了六界約的孩子,生來短命,活不下來的。精怪的血脈一旦與別的族類混合,非但不會有任何益處,反而要增加無盡痛苦。” 甘露仙也望向了留仙臺。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應春所說的“裂縫”。 無可避免的,猝然降臨的裂縫,撬開封閉長久的生命,所帶來的卻不知是苦更多,或是甜更多。 留仙臺下方的林子里,苦竹郎君正舉著一片頗大的樹葉用于避雨。 蟲落的頭掛在樹枝上,正跟他說話。 “記住了嗎?一定要進入留仙臺。這是巫十三的叮囑。” 苦竹露出了厭煩之情:“巫十三為什么一定要讓我們進入留仙臺?想要蠱惑女人,我根本不需要進入她的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