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謝良鈺咬著唇,他的下唇早都被自己咬得鮮血淋漓,可比起身上的疼痛來,這一點痛卻顯得微不足道。 ——他猜得不錯,這些人果然是沖著葉長安將軍來的,只是他摸不準,他們到底是已經從葉將軍那里找到了什么,想從葉審言這里得到打開的密碼,還是單純在詐他,想要…… “啪”的一聲,黑影一閃,那堅韌的牛皮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在了謝良鈺的身上,他痛得渾身一顫,沒忍住發出一聲低低的慘叫。 ……真的,太疼了,即使是前世,莫總最落魄的時候,也有好久沒有受到這么慘無人道的對待——連續兩天的斷糧斷水,還有高強度的審訊和rou體上的折磨,這也得虧是他,若是葉審言那個紙殼子,恐怕都不用怕被問出什么來,怕是半中途上都要給折磨死了。 那人手下不停,連著三鞭子抽下來,青年本就殘破不堪的單衣上又洇出一片淋漓的血色,“只要你說出來……”冰冷滑膩的聲線在這樣黑暗的環境中好像一條毒蛇,“說出你知道的,小少爺,就不必這么受苦了。” “葉家少爺嬌生慣養的,怕是沒受過這種苦吧?” 或許他們這是想要……謝良鈺努力閉著眼,他眼前一片光輝燦爛的東西在閃爍,五彩斑斕,讓人暈眩到眼球生疼,可他捕捉痕跡地勾起嘴角,在心中把那句話補全。 想要無中生有,屈打成招? “可我……” 謝良鈺虛弱地張開了口,他仍半閉著眼,并不去看面前的人:“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咳咳,我……不在京城已久,對我‘父親’……也并不熟悉……” “怎么會不熟悉呢,”那人輕笑了笑,也許是從他的話語中察覺到了軟弱,感覺只要再添一把火,這個嬌生慣養的少爺就再也受不住了,“你想想,少爺,你一定見過的。” 喲,這么肯定的嗎? 看來八九不離十,他們應當是沒有掌握什么確實的證據的。 可這么大費周章,他們所謀必然甚大——綁架官員家眷可是重罪,更不用說還是葉府這樣根深蒂固的貴族,這些人不可能僅僅是要將葉長安一個人拉下馬,他們所要對付的,怕是整個葉家。 還有誰能這么恨葉家呢? 不言而喻,六皇子的母家沒這么大的本事,也只有大皇子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魯莽舅舅,他也不想想,皇上若真是要傾覆葉家,又怎么可能等到現在,而他做出這種事,一旦敗露,別說自己性命不保,恐怕原本前程一片光明的大皇子,今生也要與皇位無緣了。 謝良鈺身體狀況糟得透頂,可思緒卻反而更加清晰起來,他又裝作害怕的樣子,與那人周旋了幾句,并且試圖“禍水東引”到葉審言身上。 自從被這些人抓起來,整整兩天,他還沒有見過葉審言的面,也不知道他怎么樣了……可他的身份現在畢竟安全,他又從一開始的時候“無意間”對這些人泄露了他的“重要性”,想來他們暫時應當不會要他的命。 這時候想要保護自己,同時也保護葉審言,就得讓這些人對自己的“身份”深信不疑,同時又意識到兩個人在作為人質的價值上同樣珍貴,謝良鈺毫不猶豫把“問渠先生最喜愛的弟子”這個身份安在了葉審言身上,同時天花亂墜地說了一通,轉眼又把葉審言說成了葉將軍早就看好的青年才俊。 總之是能怎么吹怎么吹,但不能讓這些人覺得葉審言“已經”知道了什么。 同時,他又似說非說、欲語還休,一時好像“想起他爹”書房里真的有什么東西,一時又迷迷糊糊地堅持自己不了解,這些審訊的人不聰明——和他們大概率上的主子一個樣,謝良鈺完全可以用自己豐富的經驗和高超的智商碾壓他們,將他們耍得團團轉。 當然……他自己付出的代價也很慘烈就是了。 那些人果然又被迷惑,思緒被帶著拐了個彎,甚至開始真的相信葉長安書房里“有什么東西”來。 ——他們原本只是想拿到葉家長孫的證詞,再隨便栽贓點什么東西的。 又堅持了多半天,連審訊的人體力都受不了了,謝良鈺昏昏沉沉的,感覺自己終于被從架子上放了下來。 約莫這時候,手還來得及保住。 他意識其實還殘留著些,只是裝作昏迷,便聽見外頭似乎進來一個管事的人,將那幾個審訊的嘍啰罵了個狗血噴頭。 “你們這幾個狗東西,下手也太狠了吧!這人質咱們可就一個,若是給弄死了,老爺非吃了你們不行!” “唉……大哥您不知道,這小子腦袋糊涂得厲害,一會兒清醒一會兒不清醒的,每次我們快問出點兒什么來了,不是暈過去就是開始胡言亂語,這……” 那人聲音一頓,狐疑地說:“……這么巧?他不是故意的吧?” “哪兒能呢,”審訊者磨磨牙,篤定道,“大哥您不是不知道,干這個,我們可是專業的,還能看不出來他到底怎么回事?” “倒是也對,不過上頭催得很緊,再這樣什么都問不出來,仔細你們的那張皮!” “哎,是,大哥您放心,再下次提審,我們一定給這小子好果子吃,到時候老爺想讓他說什么,就讓他說什么!” “說什么大話,合著之前那三天,你們都在這兒閑聊喝茶?” 那個審訊者有些尷尬,結結巴巴地辯解道:“我們真的盡力了……就是他這身體吧,也太弱了點兒,我們還真沒下多狠的手,誰知道他這么弱不禁風……有時候,咳咳,您知道,要真是個硬骨頭也就罷了,大不了我們再想些其他辦法,可他卻又不是——有時候聽著他那前言不搭后語的,真讓人生氣,手就……重了些……” 他話沒說完,就“哎喲”了一聲,靜室中響起一聲rou體接觸的悶響,顯然是被那管事踹了一腳。 “你還有理了是不是?滾出去!沒用的東西!” 是啊,謝良鈺內心嘲笑道:還挺自信,這個令人智熄的蠢東西。 還怪小爺身子骨弱?呸,垃圾。 他遭了這么一番劫,外頭裹著的那層斯文人的偽裝早支離破碎了,屬于前世的、心底里頭的狠勁兒和刻薄被激發出來,現在滿心只想著怎么把這幫混蛋連帶著他們的倒霉主子一窩都弄死。 謝良鈺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人粗暴地從地上拉起來,他還是沒吭聲,任由那人拖麻袋一樣,把自己從這間度日如年的審訊室拖了出去,有兩個人架著自己,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然后支撐著身體的重量驟然一空,謝良鈺猶豫了一下,還是順著自然的重力,結結實實地被摔在了地面上。 不過他還是稍微動了一下,護住了身上最嚴重的那些傷口。 那些人放下他,便踢踢踏踏地走了,謝良鈺蜷縮在濕冷的地面上,緩了一會兒,才終于感覺到自己恢復了些許氣力。 這里很靜,比起熱火朝天的審訊室來,關押他的地方黑暗又潮濕,謝良鈺用力抬了抬眼,看到墻角的方向似乎有些稻草,他嘆了口氣,試圖把自己挪動到那邊去。 他原本就生著病,現在當然是更嚴重了,可他還要等著獲救,絕對不能在那之前,就讓自己的身體被折騰壞了。 他這么一動,卻又聽見旁邊不遠的地方又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謝良鈺一僵——他現在耳聰目明大不如前,竟沒察覺到這里還有人——是敵是友?或者……會不會是那些賊人留下來監視他的人? 謝良鈺心里正一緊,想著若是各種情況當如何應付,便聽見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來:“你、你沒事吧?這位……公子?你要喝水嗎?” 聲音里打著細微的顫兒,聽著很是害怕,但似乎還算平穩,想來說話的人只是受了驚嚇,應當沒受什么傷。 是葉審言。 呵呵,他在那頭要死要活的,這位正主到似乎挺滋潤。 謝良鈺忍不住一陣遷怒——他本就是小肚雞腸的人,這時候可不會想是自己為了自保而自愿扛了這事兒,聽著葉審言這“關心陌生人”的聲音,只想揪著他的頭發按下來,讓這小子看看自己究竟是誰! 就這次的事兒,他不趁機從他們葉家狠狠撈一把好處出來,他就不姓謝! 第99章 “你這話可當真?” 三日之前,在葉家府邸,大老爺葉明安聽到手下人的稟報,眉頭重重地皺了起來,幾乎能夾死蒼蠅。 “小的不敢胡言亂語,”下人深深地伏跪在地上,“大老爺……老太爺剛剛救出來呢,可小公子和那一位公子都給擄去了,現在也沒個音訊。” 葉明安坐不住了,當下站起來,在房間里困獸般來回走了幾圈:“這光天化日之下,我們葉府的人就這么給劫去?還有沒有王法了!” “他們來得突然,又裝備精良……最后撤走的時候也很干凈,沒留下什么痕跡,”下人額角滲出幾滴冷汗,“不、不過,幸虧有位書生報信,我們的人去得早些,總算活捉到幾個,正交給當地衙門去審……” “還去得早?!” 葉明安氣不打一處來,他是翰林出身,平時是個講究平心靜氣的斯文人,可這時也氣得忍不住一腳踹翻一臺香爐——那可是他的父親,和他嫡親的侄兒,三弟葉長安浴血邊關,后邊就是這么照料他的家眷的! 葉審言這次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兒,葉明安自忖自己就是死了,下地也無顏面見葉家的列祖列宗的。 可他是京官,尋常還不能即刻離京,只得一邊遣人去衙門里告假,一邊想方設法聯系能說得上話的同僚,無論如何,也要盡快將這案子偵破。 ……這襲擊如此大膽,又如此從突然,明眼人都能瞧出來,是明目張膽針對他們整個葉家要有大動作,現在怕就怕在,萬一背后……是最上面那位授意。 他們葉家何德何能,又如何與天相斗啊! 葉家本家這邊一片忙亂,葉老他們那里,氣氛卻有些沉凝。 鄭深一進來,第一眼就看見了待在一邊的梅娘。他不由微微一愣。 在他的記憶中,這個在他心底刻印了兩世的“心上人”,該當是個溫柔賢惠,又唯唯諾諾的女子,與她說話的時候臉未語先紅,連眼睛都不敢抬的。 可現在這個,站在他面前的……姑娘,一雙明眸善睞,整個人都散發出一種活力,只是靜靜站在那里的樣子,就不住地吸引著別人的視線。 鄭深看了兩眼,花了極大的心思,這才強迫自己將目光從梅娘身上移開——不論如何,他的記憶總不會出錯,雖然不知道這一世出了什么變故,梅娘家里那個無能的丈夫居然搭上了葉家的船,青云直上到如今這地步,可無論做出什么樣的成就,也不能改變他是個人渣的事實! 梅娘和這樣的男人過日子,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放心的。 咳……謝良鈺若不是穿越過來了,其實在這一點上,也挺同意他的看法。 鄭深從來便是這樣的想法,一心想要救心上那抹明月光脫離苦海——可要說他真的把梅娘“救”出來,要給她什么名分,卻又是不可能的事。 這家伙重活一世,功利心卻較之上一次更重,而對于一個寒門學子來說,“婚姻”可是能決定人生命運的大事。 鄭深的心很大,他謀準了要給自己尋一門好親事,為此在老家的時候,一方面是給梅娘報仇,一方面也是借機發作,將那個陰差陽錯娶來的鄉下媳婦逐出門墻,確保她不會再給自己未來的青云路添亂,現在他孑然一身,待明年再金榜題名,正是要春風得意的時候。 在巨大的利益下……那些朦朦朧朧的感情又能算的了什么呢,梅娘也不過是個鄉下姑娘,不要說給他的仕途添一把力,甚至還是嫁過人的——當然,鄭深自認自己不是那種世俗的男人,不會因此而嫌棄她,但是他能做到的,也不過是在將來地位穩固之后,再酌情將這女子接來養著,看能不能給她個名分罷了。 如此,便已自認為是人間難得有情郎了。 這世上本就自我感覺良好者多矣。 梅娘站在一邊,憂慮地盯著面前這個表情有些奇怪的男人,她可不知道對方心里頭在轉著些什么鬼東西,一心只想著讓他快點說出點有用的信息來,好能救出身處險境的相公。 ……她若知道這家伙內心竟膽敢有那樣的想法,呵呵。 原本鄭深是外男,他進來的時候,按理梅娘是該退避的,可她心里原本就沒有多少規矩禮教、男女之防,這些年跟著謝良鈺,更是被慣得無法無天起來,如今又是特殊情況,自然半點都想不起來那種事了。 葉老體諒她的心情,也沒有多說,因此只是那王管事與鄭深兩人對這事略感奇怪,王管事是因著這事,對這年輕婦人在老太爺面前的地位更高看了一籌,而鄭深…… 他是什么想法不重要,總之不過是些居高臨下的感嘆罷了。 這幾人一相面,什么話還沒有說,這么前世今生陰陽際會的就在心里過了那么一遭,平白帶起些風起云涌來。 鄭深好歹還記著這是何處,忙收斂了神色,對座上又行了一禮。 葉老心急,不計較他的禮數,只連聲問道:“聽人說,是鄭公子及時報信,才救了老朽這一行人的性命,這廂先謝過了。” 鄭深道:“晚輩不敢當,只是碰巧遇見,無法坐視不理罷了。” 葉老扯了扯嘴角:“當真是青年才俊——是這樣,你也知道,老夫的學生們被那賊人擄去,至今不知所蹤,煩你來是想問一聲,當時見他們排兵布陣,可有看出些什么不尋常的地方?” 旁邊管事也忙接道:“不拘什么,便將你看見的都與我們說說,這里有慣通刑事的大人,興許便能從中瞧出些什么來。” 鄭深點點頭,他早就斟酌好了言辭,便娓娓敘述起來。 這一件事,前世他便經歷過的。 前一世的鄭靜淵是在河東應的鄉試,中了解元,也是這時節上京,預備趕考,不想路上正看見那伙人心懷不軌,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報了官。 只是那一次,被抓走的只有葉審言一個人,鄭深記得非常清楚,那位小少爺落在他父親的政敵手里,沒少受磋磨,雖然咬住了沒讓那些人誣陷成功,可救出來的時候,已是奄奄一息,即使葉家富貴,拿奇珍異寶吊著性命,也沒活過第二年冬天。 葉長安將軍在邊關陡然得知這樣的消息,悲痛之下,不顧君命強行回京,致使沿海要塞失守,生靈涂炭,大齊很是因為戰爭而混亂了幾年,皇帝將定國將軍囚禁于京師,盛極一時的葉家,就那么慢慢衰落了。 而鄭深自己,憑借著這場因緣巧合,甫一入京就得到了葉家的照顧禮遇,之后金榜題名、平步青云自是不在話下,可他那時候看得就遠,預期葉家氣數將盡,轉身便投了肅王。 ——也就是那位如今還不太顯赫的六皇子。 他明面上是葉家的人,卻吃里扒外,聯合著六皇子那邊暗中使絆子——葉家敗落之后,三皇子一脈元氣大傷,幾乎是被六皇子壓著打,可……帝王心術難測,那之后,六皇子的圣寵卻反倒大不如前,鄭深當時只勸著肅王不要鋒芒太露,可惜那位皇子年少得志,從沒吃過什么苦,卻哪里肯聽他說。 最后終究棋差一著,肅王也沒能笑到最后,鄭深最后落魄身死,又再重生,這一次回來,他自忖一切盡在掌握,定不會重蹈前世的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