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第70章 府試的題目不算太難,一道大題一道小題,還沒有截搭,謝良鈺拿到自己的試題之后,略略思索便定下了破題的思路,隨即順暢地在草稿上寫了起來。 之后再像縣試的時候一樣認認真真地檢查過,又工工整整地謄抄到發下來的答題紙上,他非常專注,一筆一劃地將每一個字都寫到最好,很快進入了物我兩忘的境界。 府試比縣試麻煩的點在于,兩道大小題都是時文,所需花的功夫要多些,到了中午的時候,考官叫人來給考生們發了干糧作為吃食,沒人還有一大碗溫水,可謂是照顧得十分妥帖了。 謝良鈺拿了餅,就著水慢慢地吃下去,出乎他意料的,這餅的味道還算不錯,至少不是那種硌嗓子的粗糧,還挺好入口的。 餅子壓得很實在,吃完再喝點水,在胃里漲起來,很容易就有了飽腹感,謝良鈺吃過這簡單的午飯,將一切處理干凈了,再繼續答題。 他答得不慌不忙,也不在意很多人提前交了卷,只按著自己的節奏慢慢寫。前頭的考生在午時過后就有不少迫不及待地將卷子叫了上去,官差們一一封底,整齊地落在前案上,等待考官大人查閱。 這些府試主考的考官們,歷年的規矩多為地方知府,已經是很有身份的官員,肚子里墨水自然也有不少。有的考官偏愛在考場上便直接批閱交上來的文章,以給考生們制造緊張的氣氛,也有的考官對提前交卷一概視之不理,最后一并將所有卷子帶回去批閱。 平洲知府,就是后一種人。 不少提前交卷的考生其實都是期待著考官當面評卷的,這樣可以免去一天焦灼的等待,而且若是當面批閱,即使不中,可若能得知府大人兩句批閱提點,甚至在這樣的大人物面前刷個臉,那可都是平日里求都求不到的機緣。 可惜了,知府大人著實不解民意,前幾位考生磨磨蹭蹭地等了一會兒,見他實在沒有拿起任何一張卷子的意思,只好帶著一絲失望的神色離開了考場。 可誰都沒想到,過了一會兒,那位始終正襟危坐在上首的知府大人,竟然忽然起身,緩步從臺上走了下來。 剩余的考生們登時提起一口冷氣——沒有什么比監考老師在你身后走來走去更讓人緊張的了! 不過,對于有真才實學的人來說,其實也沒什么可怕的。 謝良鈺正一筆一劃地謄抄著自己的文章,渾然沒有注意到知府大人已經溜達到了他身后,而對方原本也沒怎么注意到他,只是一抬頭,發現旁邊的學生似乎很是鎮定,就像完全沒有看到自己過來一樣,便忍不住對他多看了兩眼。 這一眼看過去,便移不開了。 先前葉老讓謝良鈺苦練館閣體的字跡,就是因為這種字體最得考官喜愛——館閣體館閣體相比其他出名的字體來說沒什么變化,字形平常,但越是這種規整的東西,越講究的便是一個沉下心來的水磨工夫,須得時時日日常常習練,才能始終寫出來仿佛雕版印刷的一般,整齊得叫人挑不出半點錯處。 俗話說字如其人,雖然大家都用一種字體,但寫出來的水平深淺也很見功力,許多考官就喜歡拿這種細枝末節的東西來判定一個考生的能力和習慣——倒也有幾分道理,一個能靜下心來習練這種枯燥的字體的人,至少在刻苦和心性方面應該是比較優秀的。 而眼前這個考生,長得一副秀秀氣氣的小白臉,一筆字卻寫得像是個七老八十的老學究一樣,若不是人就站在這里,自己親眼看見他拿筆書寫,知府大人還真不怎么能把這筆字和這個人聯系起來——可見一定是下了功夫的。 他當下對謝良鈺的印象便好了不少,可試卷都是封名的,他不認識謝良鈺的臉,也沒法看他的名字,便干脆就站在那里,認真看起了文章內容來。 沉浸在書寫中的謝良鈺仍然沒有注意到大考官正站在自己身邊,卻苦了他周圍的其他考生。 大家其實也沒有想做什么,但面對考官,還是個這么大的官,自然會難免緊張,更別說他還待在這兒不走了,一時間腦子也滯澀住了,筆下也開始顫抖,也幸好這時候大部分人都已經玩成了作答,只剩下最后的謄抄,不然說不定還真要多少影響一下考試發揮的。 許多人不禁對沐浴在知府大人灼灼視線正中間,卻仍然氣定神閑的謝良鈺暗自佩服起來——這也不知道是誰,著實不簡單,被這樣看著都能如此鎮定自若,不是已經自我放棄了,就是真有大才的吧? 知府默默地看著謝良鈺謄寫他的文章,臉上的表情越來越驚喜,看完他正在寫的那篇還不算,又將旁邊已經寫好的另一份試卷也拿起來,細細品讀,最后竟然忍不住兩掌一合,輕嘆了聲“妙啊!” 這一聲雖小,可考場上多安靜,頓時,原本就不少偷偷注意著這個方向的考生都刷地抬起頭來,意味各異的目光都落在了謝良鈺的頭上。 謝良鈺再是沉浸,這時候也終于察覺到自己旁邊的這尊大佛了。 他剛好也寫完最后一個字,連忙將筆放好,轉向知府大人,正想行禮,對方卻擺擺手,示意他在考場上,不必如此。 “你是?” 謝良鈺一愣,腦子急急一轉,便明白了眼下的處境。 看來,眼前這知府大人也是個惜才之人,應該是喜歡他的文章,竟忘了如今還是在考場上,若是考生說出姓名,便需得取消應試資格了。 他苦笑一下,拱手道:“大人見諒,學生來自安平,但按考場法令……” 知府大人也是問出口之后,才一下子想起來這事,他自然是不愿意主動破壞規矩的,正想著該如何把之前的話圓回來,不想謝良鈺就自己出口給拒了。 這倒讓他更感興趣了。 其實府試也不算多嚴格,考生是否錄取,全憑知府一人決斷,因此有不少有門路的人,都會在考試前專門前去拜會,而所謂的考場規矩……那還不是全憑考官說了算?在大部分情況下,也是形同虛設的。 倒是面前這個年輕人,恪守規矩,又不卑不亢——這樣看起來雖顯得稍有些迂腐,但確實是容易討他這種老人家喜歡的方正古樸的學生啊。 知府大人暗暗點點頭,又想起剛才看謝良鈺寫的文章,字體精妙不說,體制、文體、破題、格式都沒有出過半點差錯,論證更是緊密條理清晰,連音韻都考慮得周全,由此可見,這絕對是個胸有條框的方正之人,還很有才氣呢! 知府大人并不知道自己看人的眼光偏了十萬八千里,倒越看謝良鈺越是喜歡,揮手讓他坐下,又拍著他的肩膀低聲道:“實乃佳作,你不肯告知本官姓名——守規矩,很好,但待明日得了案首,可別忘了前來拜會老師啊!” 謝良鈺連忙擺出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連連稱是,知府大人又神秘地笑著按了按他的肩膀,便背著手,昂首闊步地繼續在考場中散起步來。 按照規矩,學子參加科舉,每一次錄取他們的考官,便都算“坐師”,因此知府這樣說自然是有來由的,只不過……區區一個府試,這“坐師”的緣分,約莫過不多久也便散盡了。 但與這樣一位府城大員打好交道,自然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好事。 這一場考試很快便也結束了,大家交了卷子,便各自回了住處。 別看謝良鈺在考場上舉重若輕,可這樣的考試非常耗費體力和心神,他一從考場中走出來,那股精氣神一泄,頓時便懨懨的,信步走到路邊去吃了碗熱騰騰的餛飩,這才感覺身上舒服些,可那蒸汽蔓延的家似的味道,卻又讓他無端想起了等在家中的梅娘來。 唉……真是越來越沒出息,這才多久沒見,便想念得厲害。要知道,童生試這幾次已經算是路程最近、用時最短的了,待明年鄉試,后年春闈,那一出門還不知道要多久,可怎么是好? 要不……就把家里兩口人都帶上? 可虎子還小,能不能經得起長途的車馬勞頓呢?就算他跟著梅娘練武,身體素質并非普通孩童可比,可謝良鈺以己度人,覺著他們兄弟兩個打一個娘胎里生出來的,做哥哥的體弱多病,做弟弟的想來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且,梅娘在他眼里也是個嬌滴滴的弱女子呢,叫妻子跟自己在外頭東奔西走的,只為了以慰相思之苦,這是不是…… 他一個人坐在那里胡思亂想,想的卻都是些不著邊際的事,等天色漸晚才回到安平考生們一同下榻的院落。 這時候,外頭街上大都已經關門閉戶,到了要睡覺的時間了,謝良鈺還想著悄悄進門,別擾了其他人的清夢,可沒想到,他一推門進去,迎面卻是一片熱鬧的聲浪,門邊有人看到他,迎面便是一句。 “哎,這一場案首——我們謝相公回來了!” 第71章 考場中發生的事情,自然不可能瞞得住,當時知府大人雖然說得沒多大聲,但架不住早有人一直注意著他們的方向,謝良鈺還沒出考場的時候,外面關于一個考生受主考官大人青眼有加,直許案首的流言便已經滿天飛了。 知府大人沒有見過謝良鈺,可當時在場的認識他的人可有不少,因此出了外頭,這位謝相公的故事更是被傳得有鼻子有眼的,這些同樣來自安平縣的考生們,早就把前因后果都了解過一遍了。 這一回,謝良鈺可算是真正出名了。 “行啊你,給我們安平爭光了!” 謝良鈺進門的瞬間便被許多人圍了起來,一個身材瘦弱的考生笑著拍拍他的肩膀,真心實意地祝賀道:“你已經是我們安平的縣案首了,如今再得府試案首,將來若運氣好,將院試案首也收入囊中,那你就是小三元了!” “是啊是啊,不說我們安平,平洲府都多少年沒出過小三元了!” “這一次,咱們安平可要出風頭啦!” 謝良鈺心里有些尷尬,連忙謙虛了幾句,可那些人可不管他僵硬的笑容,直接就把人簇擁到了院子里,還有人取過酒碗來要給他慶功。 謝良鈺可是一看見酒就頭大的——他酒量也不好,喝了酒還容易頭痛,一直以來都覺得沒有比喝酒更讓人痛苦的應酬方式了。 “大家別——”謝良鈺連連拱手告饒,“如今成績還沒出來,明天才張榜呢……知府大人抬愛說了幾句,山堂也實不敢當,大家的好意我就心領了,不如早點休息吧,明日還要一道去看榜呢!” 可那些人哪能這么輕易就放過他,連平日里總是黑著一張臉的教諭大人都露出了點難得的笑容來……謝良鈺看著這位還不知道他的準兒媳婦早變成了自己家人的老大人,心里感覺還怪微妙的。 他心里忽然一動,這才想起來,似乎沒在這里看到鄭深。 好歹謝良鈺也是曾在生意場上打滾過大半輩子的人,他花了一會兒功夫,總算是應付過去了太過熱情的同學們。他不得已還是略略喝了幾杯,腦子又有些疼,趕緊回房間睡覺去了。 第二天一早,前夜鬧騰騰的安平考生們居然一個睡懶覺的都沒有,大早上便又結伴起床,打算去學宮前街去看張貼出來的名次榜單。 要按謝良鈺的意思,他都不愿意去——昨日那事一出,就算是后來出了什么變數,他沒能得到案首,至少也絕不會有落第的風險,而案首也基本上是十拿九穩的,他若是太急切,不就顯得自己急功近利、過于焦躁了嗎? 而且,從昨天晚上就沒看到鄭深,他還挺惦記的。 可如今卻不由他,同學們沒忘了這個很可能摘得案首的大才子,一群人一起用了早飯,便上了街,去看榜。 謝良鈺的名字,果然高高懸在案首的位置上。 “恭喜啊山堂兄!” “恭喜恭喜!” “快加把勁,等院試也拔得頭籌,你可就是我們安平縣史上第一個小三元了!” “……” 各種賀喜聲紛至沓來,謝良鈺也連忙擺出一副笑臉,盡量顯得不驕不躁,一一對每個向他道喜的人謝過,又應下等回去以后請大家喝茶,好容易才被熱情的同窗們放了出來。 他心里自然也是喜悅的,其實卻并不驚訝,他所求的路還很長,更是很寬廣,如今才走到哪里?根本不足以自傲自滿。 不過,昨日知府大人都那樣說了,現在排名出來,自然還是要去登門拜謝的。謝良鈺按著昨日出來之前被告知的地址,到了地方,才發現知府大人宴請的并非他一個,而是此次府試的五經魁。 老先生坐在上首,紅光滿面,看起來心情很不錯。 謝良鈺與大家一一見過,這才小心翼翼在最前面入了座,鄭深也赫然在列——他是春秋一經的經魁,此次府試排名第三。 安平這次可是出了大大的風頭,總共五個經魁,他們就占了兩個,還都是前三——回去之后明寅鋮定然要高興得不得了,作為縣令,這可都是要算在他任上的政績的。 “諸位,都是將來的國之棟梁啊。”知府大人笑瞇瞇的,穿著一身嶄新的官服,慈祥地看著自己親手選拔出來的人才們,尤其對謝良鈺的方向點了點頭,對他十分看好。 謝良鈺他們連忙起身,再三謙讓,又說了些奉承的話,將知府大人紅得更是喜笑顏開,席間的氣氛十分歡快。 這種考試之后的慶功宴,氣氛一定要是賓主盡歡的,最后大家從宴會廳里出來,又是一番熱鬧的寒暄,約定好在兩月后的院試上再見,這才個子回到個子的住處去。 謝良鈺和鄭深是同個地方來的,這時候也不好在大家面前表現出不和的樣子,兩個人強行表現得言笑晏晏,肩并肩地往安平縣考生所在的地方走。 “……恭喜了。”最后,還是擁有信息量比較少的鄭深先開了口,他心機深沉,雖然不知道眼前這個本不該存在于自己記憶中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目前來看,對方頗有些才干,敵友不明的情況下,沒必要太過得罪。 謝良鈺也對他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靜淵兄也考得很不錯啊,同喜同喜。” 鄭深看了他一眼:“是我的錯覺嗎,你似乎很不喜歡我。” ‘約莫不是。’ 鄭深愣了愣,停下了腳步。 “這是為何?”他實在不明白,干脆直接問道,“還是在下在何處不小心得罪過你?” “那倒不曾。”謝良鈺嘆了口氣,輕笑道,“靜淵不必多心,便當做是在下的問題——我想,我們還是不要交往過甚才好。” 他說完這句話,也沒有多加解釋的意思,對著鄭深點了點頭,直接便轉了身,揚長而去。 這件事情告一段落,大家便又一起乘船回安平去。 這一次安平縣的運氣很好,前來參考的考生們中試的不少,雖然還是未中的占大多數,但船上仍然彌漫著快樂的氣氛。船越是接近安平,大家臉上的喜色便越是明顯,一來是離家多日,難免想家了,二來,那些考中的,也都迫不及待地想將好消息與家人分享。 可隨著回家的距離越來越近,不少人都察覺到,事情似乎有哪里不太對勁。 謝良鈺坐在船艙里,他面前攤著一本書,坐得也僻靜,大家還以為他是在用功,便沒有來打擾,可他的心思卻早已從面前的書本上飄了開去,落到了看似風平浪靜的運河沿岸。 這時候已經能遠遠地看到安平的碼頭,可若是平時,這個時候碼頭上定是頂熱鬧的——安平是個各地水道來往的中轉站,許多客商都會選擇在這里上岸,略作休息,每日里碼頭上搬貨卸貨、吆喝賣東西的聲音都不絕于耳。